熹平六年的除夕,在一片纷纷扬扬、铺天盖地的大雪中悄然而至。鹅毛般的雪絮自铅灰色的天幕不断洒落,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洛阳城的朱甍碧瓦、街巷阡陌,也将卫铮新购的“卫宅”装扮得银装素裹,仿佛隔绝了外间的一切喧嚣与浮名。宅邸内外悬挂起了象征吉祥的苇索、桃符,透出几分年节的喜庆,但在这静谧的雪夜里,这份喜庆也显得格外沉静。
卫铮体恤人情,早早就将李胜打发回了其父李成所在的商社主宅,让他与家人团聚,共享天伦,也算是他这个少主给予的一份特殊的节庆福利。于是,这座崭新的两进院落里,便只剩下了卫铮、陈觉、张武、杨辅、杨弼、王猛这六位核心伙伴,以及李成精心挑选送来的一众奴仆。
是夜,宅邸正堂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严冬的寒意。虽然比不上豪门望族的钟鸣鼎食、歌舞升平,但卫铮也命人备足了丰盛的酒肉肴馔。众人围坐在一张巨大的食案旁,不分主仆,暂且抛却了平日里的训练与谋划,举杯共贺这辞旧迎新的时刻。酒是醇厚的杜康,肉是炙烤得香气四溢的羔羊,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但推杯换盏间,笑语喧哗,倒也充满了人间烟火的热闹气息。
酒至半酣,气氛愈发热烈,却也隐隐透出一丝不寻常。或许是佳节倍思亲,或许是这大雪封闭了天地,勾起了潜藏的心事,连平日里最为沉稳的张武,眼神中也偶尔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杨氏兄弟的笑闹声底下,也似乎藏着一缕难以言喻的落寞。性烈如火的王猛,更是早早便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最终不胜酒力,趴在案几上鼾声如雷,被卫铮苦笑着示意两名健仆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回厢房休息。
就在这喧嚣与寂静交织的微妙时刻,一向沉默寡言的陈觉却悄然退席。他走到堂屋一角,那里不知何时已安置好一具形制古朴的七弦琴。他拂衣端坐于琴案之后,神色肃穆,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了琴弦。
“嗡——”
一声清越而沉厚的琴音蓦然响起,仿佛一块投入古井的玉石,瞬间荡开了满室的喧嚣。紧接着,一连串松沉旷远、苍劲浑厚的旋律流淌而出。陈觉弹奏的并非应景的欢快曲调,而是一首意境深远的古曲。琴音泠泠淙淙,如幽涧寒泉,似空谷足音,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愁绪与怀念,在温暖的厅堂内盘旋、扩散,竟奇异地压下了炭火的噼啪声,将所有人的心神都吸引了过去。
那琴声,像是在诉说游子远行的艰辛,又像是在描绘故乡月明的宁静;有对时光流逝的无奈叹息,也有对未知前路的渺茫追问。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敲击在人们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听着这苍茫而略带悲凉的琴音,张武默然良久,忽然猛地站起身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锵”的一声抽出了腰间的佩刀。就在这琴声的引导下,他于堂中空地舞动起来。他的刀法没有平日的狠辣凌厉,反而带着一种沉郁顿挫的节奏,身形腾挪闪转间,配合着那悠远苍劲的琴音,竟仿佛不是在舞刀,而是在用身体书写一幅塞外风沙、铁马冰河的画卷,每一式都蕴含着难以排遣的羁旅之思与男儿壮志。
受这气氛感染,杨辅、杨弼兄弟对视一眼,也双双跃入场中。他们身形灵动,不持兵刃,只是空手施展小巧腾挪的身法,如同雪夜中穿梭的灵猿,又似在庭院中翩跹起舞的鹤影,与张武刚猛的刀舞、陈觉沉郁的琴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刚柔并济、动静相宜的奇异画面。他们的动作里,少了几分杀伐之气,多了几分对远方山林的向往与一抹难以言喻的飘零之感。
卫铮端坐主位,手中捧着一杯犹带余温的酒,目光缓缓扫过抚琴的陈觉、舞剑的张武、腾挪的杨氏兄弟,还有那空着的、原本属于王猛和李胜的座位。他心中了然,这些人,并非无根浮萍,他们都有着自己的故乡、自己的亲人。在这万家团圆的除夕之夜,在这异乡洛阳的大雪纷飞中,纵有美酒佳肴,纵有兄弟相伴,那份深植于血脉中的思乡之情,又如何能够轻易抹去?
琴声悠悠,如同引子,也勾起了卫铮心底最深处的波澜。他想到了自己的“家”。穿越之时,他正是在一次野外救援行动中,为救援失足的队友,安全绳被尖锐的崖壁生生磨断,整个人坠入了无尽的深渊……他不知道,后世的父母得知噩耗后,会是何等的悲痛欲绝?虽然家中尚有兄姐可以承欢膝下,但对自己而言,那已是天人永隔,再无重逢之期的绝境。想到此,一股尖锐的酸楚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而在这个世界,平阳卫氏的卫弘与卫裴氏,对他这个“儿子”亦是真心实意的关爱。父亲虽严厉,却为他铺路搭桥,倾力支持;母亲温柔,书信中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这份亲情,真实而温暖,让他在这陌生时代有了立足的根基。然而,河东平阳距此洛阳,山长水远,舟车劳顿,书信往来尚需近十日光景,更遑论亲身归省。在这除夕之夜,他们定然也在思念着自己这个远在帝都的儿子吧?
两世的牵挂,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沉重的思念,在这琴声、刀影、雪光交织的夜晚,汹涌澎湃,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再也坐不住了。悄然起身,拿起那只酒杯,信步走出了温暖喧嚣的堂屋,独自一人踏入院中。
室外,寒气凛冽,扑面而来。大雪不知何时已停,夜空如墨,唯有地上积雪反射着微弱的天光,映得庭院一片朦胧的皎洁。脚下积雪厚达三寸,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清脆声响,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而寂寥。
他走到庭院中央,环顾四周,新宅的轮廓在雪光中显得静谧而安详。他抬起头,目光仿佛要穿透这厚重的夜幕,望向北方,那是平阳的方向,也是他前世故乡所在的渺茫方位。
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手中那杯饱含情谊与思念的酒,高高举起,对着北方,深深一拜。然后,手腕倾斜,将那清澈的、带着体温的液体,缓缓洒落在眼前洁白的雪地之上。
酒液迅速渗入积雪,留下了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像一滴凝固的泪,又像一个无声的誓言。
堂屋内,陈觉的琴声不知何时已变得低沉婉转,如泣如诉,最终化作几个悠长的泛音,袅袅散去。张武收刀而立,杨氏兄弟也停下了身影,几人皆默默望向庭院中那个孤独而挺拔的背影。
雪夜,琴歇,人静。
唯有天涯共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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