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静静流淌在一线天峡谷。庆功宴的喧嚣早已散尽，唯有巡夜汉子沉稳的脚步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狼嚎，点缀着边塞寒夜的寂静。
刘据披着云岫归还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淡淡药香的外袍，回到了贺拔峻为他安排的简陋石屋。酒意未完全散去，与云岫月下短暂的、莫名悸动的独处，更让他心绪难平，毫无睡意。左臂的伤口在夜深人静时，疼痛变得格外清晰，提醒着他现实的严峻。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复盘着今日的一切。黑石坡的胜利固然提振士气，但也彻底与阴山派、中行説撕破了脸。报复必将到来，而且只会更加猛烈。河西刀盟是他们目前唯一的依靠，但那个贺拔风……
想到那个眼神锐利、行为神秘的疤面女子，刘据的心头再次蒙上阴影。她看阿史那隼弯刀时的异样目光，她独自饮酒时的疏离，以及她悄然离去的背影，都透着不寻常。
“赵破奴。”刘据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低声唤道。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黑影如同从墙壁阴影中剥离出来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屋内。正是赵破奴。
“盯着那个贺拔风。”刘据言简意赅，“我要知道她的一切异常举动，见了什么人，传递了什么消息。小心，她很不简单。”
赵破奴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身形一晃，再次如同鬼魅般融入黑暗，消失不见。有他去监视，刘据稍微安心了些。
与此同时，峡谷另一侧，一处位置相对偏僻、却视野极佳的石屋——这是贺拔风作为刀盟重要头目之一的居所——窗户被一块厚布严密地遮挡着，只有一丝微光渗出。
屋内，贺拔风并未入睡。她换上了一身紧身的夜行衣，勾勒出精干矫健的身形。脸上那道浅疤在跳动的油灯下显得更加冷硬。她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两样东西：一张极其纤薄的、经过特殊处理的羊皮纸，以及一支小巧的、看似普通的炭笔。
她闭目凝神，侧耳倾听了片刻，确认四周无人监视后，才拿起炭笔，在那张羊皮纸上快速书写起来。她用的并非汉字，而是一种极其古怪、如同蛇形蜿蜒的奇异符号，书写速度极快，悄无声息。
内容大意如下：
“圣物‘狼吻’已确认，持有着为金雕部王子阿史那隼，现化名‘隼’，藏身河西刀盟一线天据点。其与一众汉人同行，其中一汉人首领名‘刘季’，颇具谋略武勇。另，疑似目标‘雪山之眼’亦在其中，为一年轻汉人医女，精擅医药针砭，身怀‘温玉’，特征高度吻合，但其状态似乎……存在疑虑，待进一步确认。刀盟贺拔峻已与他们结盟，对抗阴山派。请求下一步指示：是否接触王子？是否控制或带回‘雪山之眼’？抑或继续潜伏观察？”
写罢，她小心地将羊皮纸卷成比小指还细的卷轴，然后从桌下暗格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用精铁打造的微型筒状物，将纸卷塞入其中，旋紧盖子，确保绝对密封。
做完这一切，她吹熄油灯，屋内陷入一片黑暗。她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来到窗边，掀开厚布一角，再次确认外界安全。
然后，她发出一声极其轻微、模仿某种夜枭的啼叫。
片刻之后，窗外传来扑棱棱的翅膀扇动声，一只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些呆头呆脑的灰褐色岩鸽落在了窗台上，歪着脑袋看着她。
贺拔风熟练地抓住鸽子，将那个微型铁筒牢牢地绑在它的腿上。岩鸽似乎习惯了这种任务，没有任何挣扎。
“去吧，老伙计。送到老地方。”贺拔风低声说着，轻轻拍了拍鸽子。
岩鸽振翅而起，悄无声息地融入沉沉的夜色，朝着北方——草原的方向疾飞而去。
目送信使消失，贺拔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她重新遮好窗户，和衣躺在冰冷的石床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却不知道，在她窗外不远处一块巨大的山岩阴影后，赵破奴如同冰冷的岩石般贴在那里，将方才屋内微弱的光线变化、那声几不可闻的枭叫、以及信鸽飞走的动静，全都清晰地捕捉在眼中、耳中。
他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如同最耐心的猎人，继续无声地潜伏着，等待着更多的线索。
夜，重归寂静。但一条携带着重大秘密的消息，已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迅速向着草原深处扩散而去。
第二天清晨，天色刚蒙蒙亮。
刘据几乎一夜未眠，早早起身，来到屋外活动筋骨，感受着左臂依旧明显的痛楚，眉头微蹙。照这个恢复速度，恐怕还需不少时日才能完全康复。
云岫也一如既往地早起，正在不远处生起一个小火炉，准备熬制今日的汤药。晨光中，她忙碌的身影显得格外宁静美好。看到刘据，她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又低下头专注地看着药罐，只是耳根似乎又悄悄爬上了一抹绯红，显然还记得昨晚月下的情形。
这时，赵破奴如同幽灵般出现在刘据身侧，声音压得极低，语速极快：“昨夜，贺拔风屋内曾有短暂微光，有类似鸟叫信号，后有一只岩鸽向北飞去。她，是暗桩。”
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赵破奴确切的回报，刘据的心还是猛地一沉。果然！而且动作如此之快！
“能截下那只鸽子吗？”刘据抱着一丝希望问道。
赵破奴摇头：“距离太远，速度太快，且不知具体路线。强行拦截，必打草惊蛇。”
刘据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动。消息已经传出，无法挽回。现在关键是判断贺拔风到底属于哪一方势力，以及她传递了什么内容。
“继续监视她，但要加倍小心，绝不能暴露。”刘据沉声道，“另外，想办法查清她与外界联系的具体方式和周期。”
赵破奴点头，再次无声退走。
刘据面色凝重地走向云岫。此刻，他必须将这个消息告知最关键的几人。
他先找到了正在空地上练习弯刀、浑身蒸腾着热气的阿史那隼，将他拉到一边，低声告知了贺拔风的异常和信鸽之事。
阿史那隼闻言，舞刀的动作猛地一顿，眼中瞬间爆射出骇人的厉芒：“果然冲着我来的！？妈的！早知道昨天就该一刀劈了她！”他身上散发出冰冷的杀意。
“稍安勿躁！”刘据按住他，“杀了她容易，但会立刻引来她背后势力的疯狂报复，我们甚至不知道敌人是谁。现在我们在明，她在暗，反而可以利用她，传递一些我们想让她传递的消息，甚至……引蛇出洞。”
阿史那隼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了刘据的意思，强行压下杀意，咬牙道：“好！就依你所言！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吃里扒外的混蛋敢打‘狼吻’的主意！”
接着，刘据又找到正在检查弩机部件的贺拔风本人。
贺拔风看到刘据走来，神色如常，甚至带着一丝符合她人设的冷淡：“刘先生，有事？”
刘据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和感激之情：“风姐，昨日多亏你及时接应。只是……经过黑石坡一事，我担心阴山派和中行説不会善罢甘休，恐怕会派更厉害的角色来。我们在此养伤，实在给刀盟添了太多麻烦，心中不安啊。”
他这番表演，既符合他目前“落难投奔者”的身份，也暗中试探贺拔风的反应。
贺拔风擦拭弩机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刘据，眼神依旧锐利，看不出丝毫破绽：“刘先生不必多虑。头领既然认了你们是兄弟，刀盟就绝不会怕事。你们安心养伤便是，一线天不是他们想来撒野就能撒野的地方。”语气公事公办，带着刀盟子弟特有的硬气。
“有风姐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刘据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又寒暄了几句，便转身离开。
转身的刹那，他脸上的笑容迅速收敛，目光变得深沉。贺拔风的应对滴水不漏，心理素质极佳，是个难缠的角色。
最后，刘据犹豫了一下，还是找到了正在捣药的云岫。他将她带到无人角落，极其严肃地低声告知了贺拔风可能是内奸以及信鸽往北而去的事情。
云岫听完，捣药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脸色微微发白，握着药杵的手指微微收紧。向北……草原……这很难不让她联想到自身那充满危险和痛苦的过去。
“她……她可能认出了我……或者……隼王子？”云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聪慧如她，立刻意识到了最大的危险所在。
“很有可能。”刘据沉声道，“所以，近期务必更加小心。你的医术和……特殊之处，尽量不要过多显露。一切等我们查清她的底细和目的再说。”
云岫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点了点头：“我明白。”她看向刘据，清冷的眸子里带着一丝依赖和担忧，“你们……也要小心。”
这句简单的关心，在此刻严峻的形势下，显得格外珍贵。刘据心中一暖，郑重道：“放心，我们有准备。”
就在这时，一名刀盟子弟匆匆跑来，对刘据道：“刘先生，头领请您和隼先生过去一趟，说是北边来的商队带来了些新消息，可能和阴山派有关！”
贺拔峻也收到消息了？而且来自北边？
刘据和阿史那隼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刚刚发现内奸向北传递了消息，北边就来了新的动向？这仅仅是巧合吗？
两人不敢怠慢，立刻朝着贺拔峻的石屋走去。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线天的平静之下，巨大的漩涡正在加速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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