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隐隐约约的闷雷声，自北方而来，初时细不可闻，仿佛地平线下的躁动。但随着天色由暗转明，再至日头高悬，那声音便如同不断迫近的潮汐，越来越响，越来越沉，最终化为一片笼罩四野、震人心魄的轰鸣。
朔方城头，所有人的心都随着这越来越近的蹄声而收紧。士兵们握紧了手中的兵刃，指甲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目光死死盯住北方那片被尘土微微染黄的天空。军官们压抑着粗重的呼吸，来回巡视，用沉稳或略带沙哑的声音重复着早已下达的命令，试图安抚部下紧绷的神经。
刘据在陈平、荆黎及一众亲卫的簇拥下，再次登上了北门城楼。他没有穿戴多么华丽的铠甲，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外罩普通皮甲，但站在那里，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所有人的主心骨。
他极目远眺。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但在那北方天地相接之处，一片巨大的、移动的“乌云”正缓缓漫过地平线。那不是云，是无数马蹄踏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尘土的前方，先是出现了如同蚁群般密集的黑点，随即黑点迅速放大，连成一片汹涌而来的浪潮。
旗帜出现了，大多是匈奴人惯用的狼头纛、牛羊尾饰旗，在风中狂乱地舞动。骑兵，无穷无尽的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流，沿着官道、践踏着荒野，铺满了整个视野。战马的嘶鸣声、骑士的呼啸声、兵甲碰撞的铿锵声，混合着那雷鸣般的蹄声，形成一股庞大无匹的声浪，率先拍击在朔方城的城墙之上，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心头像是被压上了一块巨石。
真正的万人之师，挟带着草原的狂野与杀戮之气，兵临城下。
城头上，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许多新兵的脸色变得惨白，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这是面对绝对数量优势和磅礴气势时，人类本能产生的恐惧。即便是老兵，喉结也在不住地上下滚动，眼神凝重到了极点。
“稳住！”刘据的声音并不算特别洪亮，却清晰地传入附近每一个士兵的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冷静，“记住你们身后的家园，记住你们苦练的技艺，记住——我们脚下的，是坚城！”
他的话语像是一股清泉，稍稍浇熄了部分士兵心头的恐慌之火。是啊，他们不是在与这支大军野战，他们拥有高大的城墙，拥有林立的守城器械，拥有……那位自到来后便屡创奇迹的都督。
匈奴大军在距离城墙约四里外开始缓缓减速，最终如同潮水般向两侧分开、停滞，开始安营扎寨。他们没有立刻发动进攻，长途跋涉需要休整，也需要时间观察这座似乎与往日不同的边城。
从城头望去，匈奴的营盘如同雨后蘑菇般迅速蔓延开来，帐篷连绵，篝火点点，人喊马嘶之声不绝于耳，一股浓烈的牲口气息和野蛮生机隔着这么远似乎都能隐约闻到。中军处，一杆格外高大、装饰着金色狼头和九旄牛尾的大纛赫然矗立，代表着左贤王的王帐所在。
“看来，左贤王是打定主意，要一口吞掉我们了。”陈平捋着胡须，语气沉重。敌军的气势和规模，远超寻常寇边。
荆黎默不作声，但手指在城墙垛口上轻轻敲击着，计算着敌军主要集结区域与城头床弩、投石机的射程关系。
就在这时，匈奴军阵中突然冲出一队约百人的骑兵，他们打着唿哨，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和套索，径直朝着城墙方向狂奔而来。他们并非攻城，而是如同戏耍般，在守军远程武器的极限射程边缘来回奔驰，不时朝着城头射出稀稀落落的箭矢，发出各种怪叫和挑衅的辱骂。
这是匈奴人惯用的伎俩——疲敌、辱敌，试探守军的反应和火力配置，打击守军士气。
几支软绵绵的箭矢歪歪斜斜地钉在城墙墙体或者射入城中，构不成任何威胁，但那刺耳的嘲笑声和轻蔑的姿态，却让城头上的士兵们涨红了脸，尤其是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恨不得立刻开弓放箭，射杀这些嚣张的蛮子。
“都督！让末将带人出去，剁了这群聒噪的野狗！”一名年轻的军侯按捺不住，抱拳请命，他周围的士兵也纷纷露出渴望一战的神情。
“不准。”刘据的声音冰冷，没有丝毫犹豫，“他们在诱我们出击，浪费箭矢，暴露弩机位置。传令各段城墙，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一箭一弩！违令者，军法从事！”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尽管心中不忿，但严格的军纪让士兵们强行压下了出手的冲动，只是用更加愤怒的目光死死盯着城外那些耀武扬威的匈奴骑兵。
那队匈奴骑兵挑衅了约一刻钟，见城头毫无反应，如同面对一块沉默的巨石，自觉无趣，又兜了几个圈子，射完了马鞍袋里的轻箭，便哄笑着拨转马头，返回了大营。
城头依旧沉默，但一种被压抑的怒火和屈辱感在士兵们心中积聚。他们需要一场胜利来宣泄。
刘据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知道，士气可鼓不可泄。他转头对荆黎低语了几句。荆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微微点头，悄然退下安排。
约半个时辰后，就在匈奴大营似乎因为之前的试探而略显松懈，部分士兵开始埋锅造饭之时——
“嗡——嘎——”
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巨响猛地从北门城楼上爆发！那是数架经过墨家改进、射程和威力都远超寻常的重型床弩同时激发的声音！
数支如同长矛般的巨弩，拖着凄厉的破空声，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划过一道致命的弧线，越过漫长的距离，狠狠地扎进了匈奴前锋营地！
“轰！”“噗嗤！”
一支巨弩恰好命中了一处刚刚升起的炊烟旁，将一名正在搅动锅具的匈奴兵连人带锅钉在了地上！另一支则穿透了一座帐篷，带起一蓬血雨和惊叫！还有一支甚至射到了距离中军大帐不远的地方，深深地插入土中，尾羽剧烈震颤！
这突如其来的精准打击，如同一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刚刚还在挑衅的匈奴人脸上！
匈奴大营顿时一片哗然和混乱！惊叫声、怒骂声、战马的嘶鸣声响成一片。他们根本没料到，朔方城的守军竟然拥有射程如此之远的可怕武器！
城头上，原本压抑沉默的朔方守军，看到这一幕，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威武！！”
“都督威武！！”
“朔方万胜！！”
之前的屈辱和愤怒，在这一刻尽数化为狂热的兴奋和自豪！他们看向刘据的眼神，充满了近乎崇拜的光芒。原来都督不是怯战，而是在等待最佳时机，给予敌人最狠辣的迎头痛击！
刘据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陷入短暂混乱的匈奴大营，心中并无多少喜悦。这仅仅是开始，是一次提振士气的必要之举，同时也向左贤王宣告——此朔方，非彼朔方，想啃下这块骨头，要做好崩掉满口牙的准备。
左贤王的中军大纛之下，一片死寂。隐约可见一些将领模样的身影在帐外聚集，指指着朔方城头，气氛凝重。
战争的序幕，由这一记超出常规的弩击，正式拉开。
夜色，渐渐降临。匈奴大营的火光如同繁星，将朔方城北面照得亮如白昼，一种大战前的压抑和死寂，重新笼罩了战场。
真正的血战，将在明日黎明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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