瓠子口的浊浪日夜不息地咆哮,仿佛要将大地的伤痕冲刷得更深。桑弘羊与刘据的两面旗帜,如同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将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分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桑弘羊的“总领河渠使”大营,设在距离主决口最近的一处高岗上,俯瞰着那片如同巨大伤口的溃坝处。他的命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甚至被层层加码。数万强征来的役夫,像蚂蚁一样被驱赶到泥泞与激流交织的险境。
“快!再快!把石头扔下去!木头!夯紧了!”监工们声嘶力竭的吼叫混杂着皮鞭破空的脆响。役夫们背负着沉重的土石木料,在陡峭湿滑的堤岸上艰难跋涉。饥饿、疲惫、伤病像毒蛇般缠绕着每一个人。稍有迟缓,便是劈头盖脸的鞭打。不时有人失足跌落汹涌的激流,瞬间被浊浪吞没,只留下几声短促的惨叫。尸体被冲到下游浅滩,无人收殓,在烈日下散发出阵阵恶臭。
怨气如同堤坝下淤积的泥沙,越积越厚。每当夜幕降临,役夫营地中便响起压抑的啜泣和恶毒的诅咒。几个不堪忍受的役夫试图趁夜逃跑,被守夜的兵士射杀在泥水中,尸体被高高挂起,以儆效尤。恐惧和绝望像冰冷的河水,浸透了每一个人的骨髓。桑弘羊偶尔巡视工地,目光扫过那些麻木、枯槁的面孔,如同看着一堆消耗品。他关心的,是土石方量,是木材石料的到位速度,是那堵口进度图上每日增长的刻度。至于脚下的累累白骨?那是通向成功的必要代价。地方官员更是如鱼得水,借着征调民夫物资的名头,层层盘剥克扣,中饱私囊的勾当在暗处滋生蔓延。
相比之下,刘据的“安抚督察”营地则显得秩序井然,甚至带着一丝微弱的生机。招募点前,虽然依旧排着长队,但陈平和田畴的登记工作已变得高效而规范。田畴的到来,如同给这台赈灾机器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此处登记格式需调整,”田畴指着竹简上陈平最初的记录,“籍贯、年龄、所携家口、特长、每日领取工酬签收…需分列清晰,便于日后核查及按特长派工。”他拿起一根特制的细木棍(类似简易算筹),在另一片竹简上飞快地划出表格雏形。
“物资出入,更是重中之重!”田畴神色凝重,“粮秣入库,需经仓曹、账房、监收三方签字画押,注明来源、数量、品质。发放时,领用人、经手人、监放人,同样三方签字,详记用途、数量、领取人所属工队或安置点编号!每日闭账前,需核对结存,账实必须相符!”他亲自示范,将一份刚刚运抵的粟米入库单做得滴水不漏,条理清晰得令陈平叹服。
“田先生大才!”陈平由衷赞叹,这些看似繁琐的流程,正是防止贪墨、确保物资落到实处的关键。他如饥似渴地学习着田畴带来的这套高效、严谨的账目管理体系。
在田畴的统筹下,物资的发放变得精准而透明。参与“太子工程”的灾民们,每日劳作后,能按时按量领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口粮或钱帛。虽然微薄,却是实实在在的希望。安置点的粥棚热气腾腾,虽然稀薄,但足以吊命。石德组织的医棚发挥了巨大作用,几位太医署的医官和临时招募的民间郎中,用有限的草药汤剂和简陋的包扎,硬生生遏制住了疫病大规模爆发的苗头。营地内虽然依旧愁云笼罩,但少了桑弘羊工地那种令人窒息的戾气,多了一份共度时艰的凝聚力。人们私下里谈论着“太子仁德”,那微弱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却顽强地燃烧着。
在距离主决口稍远、水流相对平缓的一段残堤上,郑渠带领的“技术协理队”正进行着一场静默的攻坚。场地中央,几个巨大的“埽捆”已经成型。竹木为骨,束草填石,用粗大的麻绳捆扎得结结实实。
“入水!”随着郑渠一声令下,数十名招募来的强壮民夫喊着号子,合力将沉重的埽捆推入水中。浑浊的浪花拍打着埽捆,发出沉闷的声响。
“稳住!用木桩固定!斜向打入河床!”那位被郑渠倚重的老河工田伯指挥若定。民夫们奋力挥动大锤,将一根根削尖的木桩深深楔入河床淤泥,再用绳索将埽捆牢牢系在木桩上。
一个时辰过去,水流依旧湍急,但几个巨大的埽捆如同忠诚的卫士,稳稳地扎根在堤岸外侧,有效地减缓了水流对堤坝本体的直接冲刷。
“成了!郑大人,田伯!此法可行!比纯用土石强太多了!”一个少府工匠兴奋地叫道。
郑渠仔细观察着水纹变化和埽捆的稳固程度,脸上终于露出连日来难得的笑容:“好!记录!埽捆尺寸、捆扎方法、固定桩的深度和角度、水流减缓效果…全部详细记录!快马报与殿下!此法若能在主决口堵复的关键时刻用于护住合龙口的两翼,必能减少溃坝风险,事半功倍!”技术的微光,在这片被苦难笼罩的土地上,顽强地穿透了阴霾。
然而,就在郑渠等人为初步成功振奋之时,另一个方向的试验却遇到了挫折。他们试图在一处支流河口挖掘一条小小的分流渠,意图在洪水高峰期引走部分水量,减轻主河道的压力。但开挖不久,就遇到了坚硬的岩层,进展极其缓慢。
“郑大人,此处岩层太硬,凭我们现有的工具和人手,短时间内难以凿通!”负责此处的工匠一脸沮丧。
郑渠蹲下身,用手捻起一块坚硬的碎石,眉头紧锁。技术改良并非万能,现实的制约如同眼前的岩石一样坚硬。他迅速在竹简上记录下困难:“…分流减淤之策,需精良工具(如铁钎、火药?)及更多人力,非当前条件可速成…”这封带着挫折感的报告,连同埽工成功的喜讯,一同被快马送往长安。
刘据站在自己的营帐外,看着两份截然不同的报告,心情复杂。埽工的成功证明了技术的力量,但分流渠的受阻又提醒他现实的骨感。他目光扫过郑渠试验场地上那些认真工作、眼中带着求知欲的年轻工匠和民夫,心中一动。他招来郑渠。
“郑卿,这些参与埽工制作和试验的工匠、民夫,特别是那几个学得快的,你留意一下。工程结束后,将他们登记造册。若有心向学,懂些基础,愿随你钻研水利工巧之术的,带回少府格物院。”刘据沉声道,“技术非一人之力可成,需要积累,需要传承。这些人,就是种子。”
郑渠眼睛一亮,明白了太子的深意:“殿下明鉴!臣定当留意!为我大汉,培养更多实用之才!”技术官僚的培养,就在这浑浊的黄河岸边,悄然埋下了种子。
就在这时,少府卿李信脚步匆匆地来到刘据身边,脸色比黄河水还要阴沉。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才从怀中取出一卷更小、更隐秘的竹简,声音压得极低:“殿下,河西…霍骠骑的密报…八百里加急,走的是我们少府的特殊驿道。”
刘据心头猛地一沉,迅速接过展开。字迹是霍去病亲兵统领的笔迹,力透简背,带着战场特有的急促与焦灼:
“…禀殿下:大将军亲率精骑与伊稚斜主力连日血战于张掖外围!虏骑狡诈,以轻骑轮番袭扰,消耗我军箭矢,尤以强弓硬弩为甚!连日激战,箭矢损耗已逾库存七成!将士弓弦多有绷断!…今岁冬衣,早经风沙磨损,近又遇雨雪,湿寒彻骨,朽敝不堪御寒者甚众!…朝廷补给车队屡遭小股虏骑截杀,损耗严重,至今未足三成!…军中疫病渐起,缺医少药…大将军昼夜督战,忧心如焚!恳请殿下…念袍泽之情,万望设法!十万火急!切切!”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箭镞,狠狠扎在刘据心上。表兄霍去病,那个在他心中如同不败战神般的英雄,竟被逼到如此境地!缺箭!缺衣!缺药!桑弘羊那套按部就班的官僚体系,在残酷的战争和遥远的距离面前,显得如此迟钝而致命!前线将士在流血,在受冻,在死亡线上挣扎!
“桑弘羊…”刘据的牙关紧咬,眼中寒光四射。他知道桑弘羊并非完全无心支援,但他更清楚,这位大司农的首要考量永远是维持他那套庞大而臃肿的财政机器运转,以及…借机打压任何威胁他权柄的力量,比如自己这个试图另起炉灶的太子!
不能再等了!指望朝廷正常的补给通道,无异于坐视表兄和数万将士陷入绝境!
“李卿!”刘据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传我密令回长安少府考工室!”
李信精神一振:“请殿下示下!”
“第一,挪用转产! 即刻停止考工室所有非紧急的宫廷器物打造!所有库存的优质材料——上等牛角、牛筋、韧性绝佳的竹木、库存的复合弓弭备用件——全部集中!所有技艺最精湛的制弓匠、制箭匠,全部停下手中活计,日夜轮班,全力赶制箭矢!尤其是强弓专用的重箭镞和替换弓弭!不惜代价,越快越好!”
“第二,材料转化! 将少府名下皇家苑囿产出、原本准备用于制作‘高端商品’换取利润的那批上等坚韧皮革,全部截留!优先供应军需,用于制作和修补弓弦、箭囊,以及…尽可能修补冬衣的破损处!”
“第三,‘格物’速援将格物院改良成功的箭镞模具,连同之前试制出的二十张新式复合弓样品(其射程和威力远超制式装备),立刻打包!由你亲自挑选绝对可靠、身手过人的心腹,伪装成…嗯,伪装成送往甘泉宫修缮行宫的特种木料或工具配件!利用少府自己的运输车队,走…走‘北地郡-朔方郡’那条相对隐蔽的商道,避开大司农的耳目,以最快速度秘密送往骠骑将军大营!告诉押运的人,东西在人在,东西失…提头来见!”
刘据略一思索,抽出匕首,割下自己内袍一角,用炭笔飞快写下几行字:“表兄亲启:弩急箭缺,弟心如焚。倾少府之力,秘筹此批微薄之物,聊解燃眉。内有格物院新制强弓二十,箭镞模具一副,或可增益杀敌。万望善用,秘而不宣。弟据顿首。”他将布条仔细卷好,递给李信:“此信,务必亲手交到骠骑将军本人手中!”
“第四,暗市收购!”刘据的目光转向正在不远处核对账目的田畴,“田先生!”
田畴立刻快步走来:“殿下有何吩咐?”
“请先生利用你残存的商路和人脉,在邻近河西的陇西、北地、安定等郡,秘密收购市面上的零散皮革(尤其是硝制好的牛皮、羊皮)、御寒的毛毡、以及治疗冻伤风寒的药材(如干姜、桂枝、防风等)!数量不限,有多少收多少!但要分散进行,不可引人注目!收购资金…”刘据看向李信,“从太子宫‘小金库’(之前少府产业积攒的利润)和…此次赈灾物资中因‘以工代赈’高效运作而节省下来的部分粮食差价里支取!账目,”他盯着田畴的眼睛,“由先生亲自做一套‘暗账’,与赈灾明账彻底分开!务必滴水不漏,天衣无缝!收购到的物资,同样由少府可靠渠道,秘密转运河西!”
田畴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此举的分量和风险。这是要绕过朝廷法度,用太子的私产和赈灾结余去支援边军!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但看着太子眼中那份对前线将士的深切忧急,再想到桑弘羊体系的冷酷,田畴没有丝毫犹豫,深深一揖:“殿下放心!田畴必竭尽所能,账目绝无纰漏!人脉尚存几分,定当办妥!”
一道道密令,如同无形的战鼓,在黄河的咆哮声中悄然擂响。少府这台由刘据精心打造的机器,在远离朝堂视线的地方,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支援浴血奋战的霍去病,开始超负荷地、隐秘地运转起来。长安的考工室内,灯火彻夜不熄,锤打锻造之声不绝于耳;邻近河西的边郡市集上,一些不起眼的交易在悄悄进行;少府的车队打着各种幌子,载着“特殊货物”,踏上了通往西北的艰险路途。
然而,桑弘羊的触角,远比刘据想象的更为敏锐。他虽坐镇瓠子口,心腹耳目却遍布朝野。少府考工室突然停止多项宫廷器物制作、高级材料消耗剧增的消息,以及少府运输车队异常频繁地驶向西北方向的报告,几乎同时送到了他的案头。
“停止宫廷器物…消耗牛角筋腱…车队频繁西北…”桑弘羊放下密报,指节轻轻敲击着案几,嘴角慢慢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望向远处刘据营地那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安抚督察”大纛,眼中充满了洞悉一切的嘲弄。
“太子殿下啊殿下,”他低声自语,如同毒蛇吐信,“你终究还是太年轻,太沉不住气了。支援霍去病?好一个‘兄弟情深’!只是…这挪用宫廷物料、擅动少府钱粮、甚至可能染指赈灾结余的罪名,还有这私结边将、输送军资的嫌疑…你担得起吗?”
他唤来心腹,声音平静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传令下去,给本官死死盯住少府!特别是所有涉及钱粮、物料出入的账目!所有经手人!给我查!一厘一毫都不要放过!特别是那个新来的田畴,还有陈平做的赈灾账!还有…那些送往西北的车队,想办法弄清楚里面到底是什么!时机一到…”他眼中寒光一闪,“本官要让他这‘仁政’的根基,连同他那点可怜的势力,彻底崩塌!”
瓠子口主决口处,在付出了难以计数的生命代价后,巨大的缺口终于在无数土石木料的填塞下,显露出合拢的迹象。桑弘羊站在高岗上,看着那逐渐缩小的“伤口”,脸上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捷报,即将飞传长安。
而在刘据的营地,郑渠带领的民夫正用新制的埽捆加固着刚刚疏通的排水沟渠;陈平和田畴在灯下,一人核对明账,一人则用只有自己能完全看懂的符号,飞快地记录着那笔用于秘密收购的“暗账”;少府秘密作坊里最后一批赶制的箭镞正在被打包装箱;通往河西的崎岖小道上,几辆看似普通的货车,正碾过尘土,车轮下,藏着足以改变局部战局的杀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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