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强尼眼下这狼狈不堪的处境，周游属于是乐见其成，甚至想抓把瓜子的那种。
在他看来，强尼·银手亏欠奥特·坎宁安的，简直罄竹难书。而过去的奥特，简直像被灌了迷魂汤一样，眼里只有这个混蛋，哪怕被对方间接害死，化作数字幽灵，那份执念似乎也未曾消减。或许，死过一次，又被转化成数据生命，剥离了肉体激素的盲目影响，她才终于能以绝对的理性，重新审视她与强尼之间这扭曲的关系。周游揣测，奥特心底或许仍存有对旧日情感的某种链接，但那点余温，恐怕早已被强尼几十年如一日的“不着调”消磨得所剩无几，最终化为了冰冷的失望。
所以，此刻周游只是悠闲地坐在丽兹酒吧大厅的卡座里，小口啜饮着杯中酒，完全无视了旁边那个正在发酒疯、形象全无的“银手传奇”。
“她凭什么不让我装！啊？！凭什么！”强尼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酒瓶嚎啕大哭，声音响彻整个酒吧，“这女人……管天管地还管老子裤裆！分了！妈的，这次真分了！彻底完了！”
她哭嚎得声嘶力竭，引得周围几桌原本在听音乐的客人都投来不满的目光，但强尼显然沉浸在自己的悲愤世界里，毫无所觉，依旧一边灌着酒一边口吐芬芳。
“我说，”V实在有点看不下去，挪了挪凳子，凑到周游旁边，她斜眼瞥了瞥那边形象崩塌的强尼，压低声音问道，“奥特当初……是不是从芯片里捞错灵魂了？传说中的强尼·银手，就这德行？”
周游嗤笑一声，抿了口酒：“有粉丝滤镜的时候是这样的。强尼·银手本质上一直就是个人渣，现在不过是酒精作用下，本色演出罢了。”
V脸上顿时露出了宛如看到自己推的偶像其实是个坠过胎的黄毛控一样的表情，她失望地摇了摇头：“网上那些资料，把他吹得天花乱坠，什么反抗精神，什么音乐才华……合着全是挑好的说啊？”
“不然呢？”周游耸耸肩，“你指望那些靠吃死人流量饭的媒体能说几句真话？但凡他们肯费心去采访一下强尼当年的队友，比如罗格，就会知道——强尼·银手或许在某些时候是个能为你挡子弹的好兄弟，但这跟他同时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一点儿也不冲突。”
也许是周游和V毫无顾忌的讨论声量没能压住，又或许是“人渣”、“混蛋”这些关键词过于刺耳，原本还在嚎哭的强尼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了他们这边，随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你们两个在嘀咕什么呢！”强尼猛地一拍桌子，摇摇晃晃地指着周游和V，“我强尼·银手，当年在夜之城谁不给几分面子？人缘广，朋友遍天下！再看看你们两个，哼，认识的、能称得上朋友的人，加起来他妈的不够两只手数吧？！”
这话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V内心最不愿触及的角落。
作为曾经的“公司V”，她的人生轨迹看似规整，实则苍白。童年时期，她跟着在荒坂任职的父母，就读于精英子弟云集的荒坂学校。优异的成绩成了她与同龄人之间无形的壁垒，仅有的几次社交尝试，换来的也只是流于表面的“朋友”。后来父母意外身亡，她靠着奖学金和一股狠劲独自完成学业，并以优异成绩直接进入荒坂公司——这在旁人眼中是一步登天的幸运，但对V而言，不过是换了个更冰冷、更残酷的角斗场。同事之间只有赤裸裸的竞争与算计，向上爬的路上，每一步都踩着别人的肩膀，哪里可能有真正的朋友？
杰克·威尔斯，是她灰暗公司生涯里唯一炽热的光，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朋友。老维？那是通过杰克才认识的可靠长辈。朱迪？或许最初有过友谊的萌芽，但终究走向了不同的岔路。艾芙琳·帕克？那女人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利用和算计，与“朋友”二字毫不沾边。
被戳到痛处的V猛地跳了起来，眼中燃起怒火，瞪着强尼反唇相讥：“我没有朋友？呵！就算你朋友多又怎么样？就凭你现在这副鬼样子，走在街上，你那些‘老朋友’还认得出你吗？！” 她故意上下打量着强尼那娇小的少女身躯和哭得通红的眼睛，嘶笑一声，补上更狠的一刀：“不对，就凭你当年干过的那些烂事，就算他们认出你了，恐怕也会立刻把头扭开，假装不认识你这号人吧！”
强尼对V的嘲讽报以不屑的嗤笑：“小姑娘家家的懂个屁！真正的友谊经得起考验！你看奥特，就算我死了五十年，变成了一串数据，她还不是想方设法把我复活了？！”
“那是你女朋友！而且……”V故意拉长了语调，用极其刻意的目光再次扫视强尼全身，缓缓说道，“谁知道她复活你，是不是就是为了惩罚你、报复你，才特意把你变成现在这副……嗯，‘可爱’的样子？”
这话直接让强尼的脸涨得通红，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她梗着脖子，继续叫嚷，试图扳回一城：“还有罗格！‘来生’的女王！她可是一眼就认出老子了！这难道不算过命的交情，不算好朋友吗？！”
“滚到一起的好朋友是吧？”V撇撇嘴，语气里的鄙夷毫不掩饰，“行，这勉强算一个。还有吗？别告诉我你搜肠刮肚，连一只手都数不满，这才一根手指头呢！”
“还有！还有……”强尼抱着头，酒精和愤怒让她的思维有些混乱，她努力在记忆的废墟里翻找着，“哦，对！还有克里！对！克里·欧罗迪恩！他也是我的兄弟！我们一起组过乐队，一起反抗过公司！”
“克里？欧罗迪恩？”V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但这笑声里带着冰冷的讽刺，“强尼，你是真的喝昏头了，还是故意装傻？你口口声声说克里是你的兄弟，说你死在荒坂手里，说你一生都在反抗公司——”
她向前一步，目光锐利地钉在强尼脸上。
“——那你的‘好兄弟’克里，现在是谁的座上宾？他在为谁演奏？他的唱片又是靠谁的资源卖遍全球？是荒坂！他和你毕生反抗的敌人把酒言欢，靠着荒坂的势力成了摇滚巨星！一个真正把你当兄弟的人，会和你誓死对抗的仇敌合作得这么愉快吗？你醒醒吧！”
“草！你他妈说谎！”
前面所有的嘲讽，甚至包括被奥特变成女性、发现自己与时代脱节五十年，都没有让强尼像现在这样慌张失措。如果当年一起高喊着反抗荒坂、用音乐作为武器的伙伴，最终也倒戈投向了那个他们曾誓死对抗的帝国，那么他强尼·银手当年的牺牲、那场轰轰烈烈的反抗，究竟算什么？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吗？
“克里……克里他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们一起在仓库里排练，一起骂公司，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去投靠荒坂？！” 强尼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像是在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醒醒吧，老古董！”V的声音冰冷而残酷，斩断了他最后的侥幸，“现在已经是2077年了。五十年，足够改变很多事情，也足够改变一个人。”
见V如此信誓旦旦，联想到她曾作为荒坂中层员工的经历，强尼的心彻底乱了。他再也无法安然坐在原地，像逃离瘟疫一样猛地从卡座上弹起来，甚至撞翻了旁边的椅子，一路跌跌撞撞地冲向周游在丽兹酒吧的专属包厢——那里有一台拥有天堂公司高级权限的终端，可以调用庞大的数据库，他必须亲眼确认！
看着强尼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V只是从容地坐回原位，重新将目光投向舞台上索菲亚激情四射的演出。周围的客人们见那个吵闹不休的“麻烦精”终于离开，也纷纷松了口气，举起酒杯畅饮，再次沉浸于音乐之中。没有人关心强尼为何离去，也没有人在意她的痛苦，就像五十年前她死后，世界依旧照常运转，很快将她遗忘。
对于这场争吵，周游也只能无奈地耸耸肩。V说的句句属实，而正是这些赤裸的真实，才最能刺痛强尼那看似厚颜无耻、实则可能无比脆弱的内心。周游本人也并不欣赏“善意的谎言”，在他看来，那些粉饰太平的言语往往埋下更大的祸根，反倒是刺耳的真相，更能促人直面现实。
一首激烈的摇滚乐曲结束，索菲亚下台休息，换上了一位不知名的歌手，酒吧的气氛稍稍缓和。
也就在这时，强尼回来了。
她手里拿着周游的平板电脑，脚步虚浮，身形摇晃，像是被抽走了灵魂。脸上再不见之前的嚣张跋扈，只剩下一种万念俱灰的茫然。她随手将平板扔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然后整个人像断了线的木偶般，重重摔进沙发里，蜷缩起来。
见她这副模样，周游和V默契地都没有先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压抑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强尼才终于抬起头，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你说的对。”她目光空洞地盯着桌面的某一点，“克里他……真的为荒坂工作了。”
周游的平板权限极高，查询效率非同一般。强尼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调取到了克里·欧罗迪恩过去几十年清晰的活动轨迹——与荒坂音乐部门的深度合作、在荒坂赞助的大型音乐节上压轴演出、公开称赞荒坂赖宣的“艺术眼光”……铁一般的数据摆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
她不再说话，只是抓起桌上剩下的半瓶烈酒，仰头就往嘴里灌。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她未经强化的喉咙和胃部，呛得她剧烈咳嗽，眼泪鼻涕一起流，但她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仿佛想用这种自虐的方式麻痹自己。
周游看不下去了，他叹了口气，试图安慰，也给强尼（或许也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强尼，也许……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糟？克里可能只是……商业合作？你知道的，在这个世道，完全避开公司几乎不可能。他或许只是做出了当时最有利的选择，算不上真正的‘投靠’吧？”
V在一旁撇了撇嘴，想开口反驳——她很清楚克里签约的就是荒坂的直属子公司，这根本不是简单的合作。但周游无声地递过来一个眼神，让她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周游的这番话让强尼灌酒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周游趁热打铁，继续用温和的语气说道：“你想啊，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无所顾忌。人活在世上，总有牵挂，总要妥协。为了生存，或者为了更好的发展平台，和荒坂合作，也……未必不能理解，对吧？” 他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措辞，试图安抚强尼濒临崩溃的情绪。
说完，周游静静地看着强尼，等待着她的反应。
强尼沉默了片刻，缓缓放下了酒瓶，脸上露出一丝像是说服了自己般的扭曲表情：“……你说的对。”她重复道，声音低沉，“克里……他肯定只是合作，只是为了音乐……他绝对没有投靠荒坂。”
听到这里，周游暗自松了口气，以为强尼终于接受了这个“温和”的解释。
然而，这口气还没完全松下来，就听见强尼用一种异常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决心的语气说道：
“所以，我要亲自上门去问问他。”
“啊？”周游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要亲自去问问克里，”强尼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某种光芒，但那光芒背后是偏执和不容置疑，“听他亲口告诉我，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周游：“……” 他感觉自己刚才那番话可能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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