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赶了两天路，山势越来越陡。
第三天黄昏，当车队翻过最后一道山梁时，白水镇终于出现在视野中。
那是一座依山傍水的小镇，怒江的一条支流从镇旁蜿蜒而过，水声在寂静的山谷中格外清晰。镇子不大，几十栋木屋和石屋错落分布在山坡上，屋顶铺着青黑色的瓦片，不少已经破损，用塑料布或木板勉强修补。镇子外围有一圈用原木和石块垒成的简易围墙，几处了望台上有人影晃动。
最引人注目的是镇子中央升起的炊烟——不是一两缕，而是十几道，在渐暗的天色中笔直上升，透着一股顽强的生机。
“减速，亮明身份。”霍震山在通讯器里说。
头车的车灯切换成信号模式：三长两短，重复两次。这是出发前石磊与当地联络人约定的识别信号。
了望台上的人显然看到了。片刻后，镇子大门缓缓打开，两个身影举着火把走出来。
车队在门前五十米处停下。霍震山独自下车，朝那两人走去。
火光映出两张饱经风霜的脸。左边是个穿着靛蓝色土布衣的老者，头发花白，扎成髻，手里拄着一根造型奇特的木杖，杖头雕刻着某种鸟类的形象。右边是个中年女人，苗族传统服饰，头上戴着繁复的银饰，腰间挂着一串小竹筒，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阿普？”霍震山问老者。
老者点点头，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问：“守夜人的霍队长？”
“是我。”
中年女人上前一步，目光锐利地扫过霍震山和他身后的车队：“我是阿雅。老周说你们要来，但没说带这么多人，还有个娃儿。”她的视线落在刚从车上下来的清子身上，眉头皱起，“这地方不是带娃儿来耍的。”
“她有必须来的理由。”霍震山说，“我们需要进山。”
阿普和阿雅对视一眼。老者叹了口气：“进山容易，出来难。先到镇子里歇脚吧，有些话，得慢慢说。”
镇子里的景象比外面看起来更艰难。
道路是坑洼的土路，两侧木屋的窗户大多用木板封着，偶尔有好奇的面孔从缝隙中窥视。空气中弥漫着柴火、草药和牲畜粪便混合的味道。几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在路边玩耍，看到车队，怯生生地躲到屋后。
阿普领着他们来到镇子中央最大的一栋木屋前。屋前有片空地，已经生起了篝火，几个妇人正在大铁锅里煮着什么，香气飘出来——是野菜和某种根茎炖的汤，混着一点腊肉的味道。
“坐。”阿普指了指火堆旁的石墩，“没得椅子，将就一下。”
车队众人陆续下车。那对老夫妻和年轻女人被镇里其他人带去安置——白水镇虽然艰难，但对过路的难民还算友善，只要肯干活，总能换口饭吃。
清子挨着林静漪坐下，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她的吊坠又开始微微发烫，但不是危险的那种烫，而是一种……共鸣的温暖。她能感觉到，这个镇子下面，有什么东西在和吊坠呼应。
阿雅注意到了清子的动作，目光落在那枚银色吊坠上，瞳孔骤然收缩。
“那东西——”她声音发紧，“你从哪里得来的？”
清子下意识捂住吊坠：“是我妈妈留给我的。”
“你妈妈……”阿雅走到清子面前，蹲下身，仔细看着吊坠上的双螺旋纹路，“姓林？叫林晚？”
清子睁大眼睛：“你认识我妈妈？”
阿雅没回答，而是转头看向阿普。老者的表情也变得凝重，他手中的木杖轻轻点地，杖头的鸟形雕刻竟微微泛起了青光。
“二十年了。”阿普喃喃道，“林博士当年路过这里时，说过她会回来，或者……她的血脉会回来。”
篝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将每个人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霍震山沉声道：“林晚博士当年到底在这里做了什么？”
阿普缓缓坐下，从腰间解下一个皮质酒囊，灌了一口，才开口：“那是灾变前三年的事。林博士带着一个小队来云贵考察，说是研究‘非遗基因表达与地脉能量的关联’。我们在镇子里接待过她，住了半个月。”
“她那时候……”阿雅接过话，声音有些飘忽，“已经怀了你。”她看向清子，“肚子还不明显，但我是蛊师，能看出来。她总是摸着肚子，跟肚子里的娃儿说话，说‘宝宝，这里就是你的根’。”
清子握紧了吊坠，指尖发白。
“后来呢？”林静漪轻声问。
“后来她进了山。”阿普说，“去了‘昆仑巢’——那时候还不叫这个名字，本地人管那地方叫‘落鹰涧’，说是连鹰飞过去都会掉下来的险地。林博士说那里有个废弃的军事基地，她要进去取些东西。”
“她一个人去的？”
“带了两个助手，还有……”阿普顿了顿，“周远山。”
霍震山身体微微前倾：“老周的堂弟？”
“对。那是个有本事的后生，懂风水，懂草药，还懂些拳脚。”阿普回忆道，“他说自己是民俗学者，但我看得出来，他眼里有警醒的光，不是普通的学者。”
“他们进去了多久？”山魈问。
“七天。”阿雅说，“第七天晚上，只有林博士一个人回来了，浑身是伤，怀里抱着个东西——用她的外套裹着，包得严严实实。她说周远山和助手留在里面了，有重要的事要做。然后她连夜离开，临走前给了我这个。”
阿雅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枚拇指大小的玉片。玉片呈淡青色，上面刻着复杂的纹路，中心有一个小小的凹槽，形状正好和清子吊坠上的双螺旋吻合。
“她说，如果有一天，有人带着和她一样的‘钥匙’回来，就把这个交给那个人。”阿雅将玉片递给清子，“她还说……‘告诉我的孩子，妈妈对不起她，但妈妈给她留了路’。”
清子颤抖着接过玉片。就在她的手指触碰到玉片的瞬间，吊坠和玉片同时亮起柔和的青光！
两件物品之间仿佛产生了某种引力，玉片自动贴向吊坠，严丝合缝地嵌入了吊坠背面的凹槽中。“咔”的一声轻响，两件物品合为一体。
吊坠的温度骤然升高，清子轻哼一声，但随即，一股温暖的能量从吊坠涌出，顺着她的手臂蔓延至全身。那种感觉很奇妙，像被母亲轻轻拥抱，又像是有什么沉睡的东西正在醒来。
阿普和阿雅同时后退一步，脸上露出敬畏的神色。
“血脉认证……”阿普喃喃道，“果然是林博士的后人。”
霍震山盯着合二为一的吊坠：“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是‘门禁卡’。”阿雅说，“进‘昆仑巢’的钥匙。没有它，就算找到地方也进不去最核心的区域。林博士当年出来时，把钥匙分成了两部分——核心留在孩子身上，认证模块交给我保管。她说，只有这样，才能确保‘该隐’不会落入错误的人手中。”
“该隐……”霍震山重复这个名字，“到底是什么？”
阿普和阿雅沉默了。篝火燃烧，映出他们眼中深深的恐惧。
良久，阿雅才低声开口：“林博士说，那是生命密钥公司创造的‘第一个完美作品’，也是‘最后一个’。它被封印在昆仑巢最深处，但封印需要能量维持。周远山留在里面，就是为了维持封印。”
“二十年了。”霍震山说，“他还活着吗？”
“不知道。”阿普摇头，“但每个月圆之夜，落鹰涧方向都会传来奇怪的声响，像心跳，又像……某种东西在呼吸。镇里的老人说，那是‘山鬼’在巡逻，守着不该醒的东西。”
夜枭忽然插话：“你们说的‘山鬼’，是周远山？”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阿雅说，“山里的传说很多，有人说山鬼是守护神，有人说它是被山吞噬的怨魂。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它不让任何人靠近落鹰涧。三年前，一伙装备精良的武装分子想强行进入，三十个人，一个都没出来。”
霍震山和山魈对视一眼。这和他们掌握的情报吻合——黑区曾多次尝试进入昆仑巢，但都以失败告终。
“明天，你们真要进去？”阿普问，眼神复杂。
“必须去。”霍震山点头，“不止为了周远山和林晚博士的线索，更为了弄清楚‘该隐’到底是什么，以及黑区为什么对它如此执着。”
阿雅叹了口气，从腰间解下那串竹筒，取下其中三个，递给林静漪：“这是‘避瘴蛊’‘驱虫蛊’和‘宁神蛊’。进山后，每过六个时辰用一次，能保你们在大部分毒障中无恙。但记住——”她盯着霍震山的眼睛，“蛊只能防外邪，防不住人心，也防不住……那些已经不是人的东西。”
“多谢。”霍震山郑重接过。
当晚，众人在白水镇留宿。
镇子腾出了两间空屋给车队，虽然简陋，但有屋顶有墙，比在野外露营强多了。清子和林静漪住一间，霍震山和山魈、夜枭等男人挤另一间。
夜深人静时，清子躺在硬板床上，睁着眼睛看屋顶的椽子。吊坠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青光，温暖而恒定。
“睡不着？”林静漪轻声问。
“林姐姐，”清子翻过身，“你说我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静漪想了想：“从我看到的资料和听说的故事里，她是个很勇敢、很聪明的人。她预见到了灾变，提前开始研究非遗和灵能的关系。她创造了你——”她顿了顿，“或者说，她用自己的方式，给了你对抗这个世界的力量。”
“但她离开了我。”清子小声说。
“也许……”林静漪轻轻搂住她，“正是因为爱你，她才不得不离开。有些路，父母不能替孩子走；有些责任，必须孩子自己承担。”
清子把脸埋在林静漪怀里，许久，才闷闷地说：“我想见她。哪怕只是一面。”
“我们会找到答案的。”林静漪拍着她的背，“睡吧，明天要进山了。”
屋外，霍震山站在屋檐下，看着远处的群山轮廓。山影在月光下如同蛰伏的巨兽，而他们即将走入兽口。
山魈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递过一支烟——不是真正的烟草，是秦婆婆用草药卷的，能提神。
“想什么？”山魈点燃自己的那支，深吸一口。
“想周远山。”霍震山说，“如果他还活着，在那种地方待了二十年……人会变成什么样？”
“也许没变。”山魈吐出一口烟雾，“也许变得我们自己都认不出来。”
两人沉默地抽着烟。夜风吹过山谷，带来怒江奔腾的水声，还有远处山林中不知名夜鸟的啼叫。
白水镇的灯火渐次熄灭，只剩几处守夜的篝火还在燃烧。
在这片被世界遗忘的山谷中，一场持续了二十年的守望，即将迎来终局。
而他们，将是揭开终局的人。
或者，成为终局的一部分。
霍震山掐灭烟头，转身进屋。
明天，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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