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城西,墨商监的衙门外,人头攒动。
人群却诡异地安静着,那份寂静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口口漆黑的沉重木箱被墨家军的士兵抬到门前,箱体与青石板地面碰撞,发出闷响。
当箱盖“砰”地一声被猛然掀开,露出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在日光下反射着冰冷光泽的铜钱时,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那声音此起彼伏,却又被死死压抑着,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惊惧与贪婪。
李书昀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手持一份卷宗。
他那张总是冷肃得没有一丝人情味的脸上,此刻也找不到半分多余的表情,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下一位,王麻子家属!”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穿透人群的嘈杂,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从人群中挪了出来。
李书昀身旁的文吏低头核对了她手中的户籍信息,动作机械地从箱中数出三百文钱,用一个小小的麻袋装好,递到她的手上。
“墨神有令,凡在此次骚乱中家破人亡者,皆由墨商监登记在册,发放抚恤。望尔等节哀,往后,好生过活。”
那妇人捧着那袋钱,那重量压得她手臂一沉。
她感觉自己捧着的不是三百文钱,而是一座山。
她呆呆地看着,眼中的泪水终于决堤。
突然,“噗通”一声,她双膝砸地,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草民……草民叩谢墨神大恩!”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哭喊,如同一个信号。
一个火星,瞬间点燃了整片枯寂的草原。
黑压压的人群,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哭声与叩首声汇成一片悲怆的浪潮,拍打着州牧府的威严。
霍天生此举,收买的何止是人心。
他是在用李班和那些死去之人的血,一瓢一瓢,浇灌自己那座刚刚奠基的神座。
州牧府,南院。
王昭宁一身藕荷色的襦裙,正端坐在新布置好的小厅里。
这里原本是万狐嫣处理府内事务的地方,如今添置了许多她喜欢的温润风格的摆件。
她手中拿着一本账册,柳叶般的秀眉微微蹙着,那分愁绪,恰到好处,既显为难,又不失柔美。
她面前,站着几个南院的老账房,一个个都低眉顺眼,大气也不敢出。
“姐姐,这旧账本看得妹妹头疼。”
万狐嫣带着侍女,莲步轻移,走进厅内时,听到的便是王昭宁那软糯中带着一丝抱怨,却又目标明确的声音。
“也不是妹妹说嘴,这账目繁杂,出入混乱,好些地方都对不上。”
“夫君昨夜还特意教了我一套墨家记账法,说是清晰明了,一目了然。”
“不如,妹妹就斗胆,替姐姐分忧,将这南院的账目,重新梳理一遍?”
万狐嫣的脚步,在门槛处顿了一下。
那一下停顿,极其细微。
她看着王昭宁那张纯良无害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恰到好处的困惑,心中一片冷然。
好一个“夫君教的”。
好一个“替姐姐分忧”。
这哪里是分忧。
这分明是分权。
她这个新来的妹妹,才入府不久,便已经迫不及待地,亮出了她那藏在温婉皮囊下的爪牙。
“妹妹有心了。”
万狐嫣走到主位坐下,姿态没有丝毫变化。
侍女奉上茶,她端起,动作优雅地用杯盖撇去水面上的浮沫,没有去看王昭宁。
“不过是些柴米油盐的琐事,迎来送往的流水账,何必劳烦妹妹亲自动手。你初来乍到,若是有什么不习惯的,只管与我说。”
“姐姐说笑了。能为夫君分忧,为姐姐分劳,是妹妹的福气。”
王昭宁依旧笑得甜美,她将手中的账册往前一推。
这个动作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
“更何况,这也是夫君的意思。”
她终于祭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夫君说,姐姐一个人总揽内务,太过辛劳,理应由我这做妹妹的,分担一二。南院这边的采办人事,就都先交由我来学着打理。”
万狐嫣捏着茶杯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白瓷的温润触感,也抵不过她心底泛起的寒意。
茶水的热气氤氲了她的视线,也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锋芒。
她不能拒绝。
拒绝,就是公然违抗霍天生的意思。
拒绝,就是给了王家一个攻讦自己的借口,坐实了她善妒、不容人的名声。
“既是夫君的意思,妹妹便看着办吧。”
万狐嫣放下茶杯,声音听不出任何喜怒。
“只是这府里的老人,用惯了旧法子,妹妹行事,还需多些耐心,莫要因小失大,乱了规矩。”
这是警告,也是最后的体面。
“妹妹省得。”
王昭宁乖巧地应下,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得意光芒。
两个女人之间的交锋,无声无息。
这小小的厅堂之内,却已是刀光剑影。
夜,深了。
霍天生总是在她们睡熟之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这个习惯,是一根看不见的刺,扎在两个女人的心上,各自生出不同的揣测与不安。
万狐嫣的寝居。
冷月香清冽的香气,混杂着她身上独有的冷香,在空气中浮动。
她并未睡着。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侧的床铺已经空了,余温正在一点点散去。
她知道,那个男人前夜,又宿在了王昭宁那里。
而现在,他又走了。
一股莫名的烦躁,如同潮湿的藤蔓,无声无息地爬上心头,紧紧缠绕。
她不愿承认那是嫉妒。
她只是在想,他这么晚出去,究竟是去了哪里?
他每晚离开的那一个时辰,成了她心中最大的谜团。
一个她迫切想要解开,却又拉不下脸面去探究的谜团。
另一间寝居。
暖阳香温润的气息,与王昭宁身上少女的甜香交织在一起,暖得醉人。
她同样没有睡。
她侧躺在霍天生的臂弯里,感受着他平稳有力的呼吸,一颗心却在胸腔里砰砰直跳。
夫君待她,是极好的。
他会给她讲那些闻所未闻的,关于大海与星辰的浪漫故事。
他会在情动时,用那最温柔的语调,在她耳边一声声呼唤她的名字,“昭宁,昭宁……”
可他,每晚都会离开。
他总是说,军务繁忙,要去书房处理一些紧急的公文。
她信他。
她愿意相信,他是在为他们的未来,为那个他描绘的,女子也可以封侯拜相的世界而奔波。
可那份女儿家的患得患失,还是让她忍不住胡思乱想。
有一次,她甚至生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等他走了,悄悄跟上去看看。
可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就被她自己狠狠掐灭了。
她是王家的嫡女,是墨神的夫人,她不能做出这等有失体统之事。
就在益州城的主母们,各自辗转反侧之际。
州牧府的书房,却依旧灯火通明。
霍天生正对着一幅巨大的舆图,眉头紧锁。
那舆图铺满了整张桌案,上面用朱砂和墨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
墨安司司长骆齐峰,如同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立在他身后。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没有任何情绪。
“墨神,最新的情报已经确认。陈安,已尽收凉、梁、秦、雍四州之地。其麾下兵马,号称三十万,已对益州形成三面包围之势。我益州虽有天险可守,但陈安此人,用兵如神,诡计多端,绝不可小觑。”
霍天生的手指,在舆图上那片代表着陈安势力的巨大版图上,缓缓划过。
指尖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那是北方的疆域。
他知道,这头来自北方的猛虎,已经养精蓄锐,随时可能撕裂天险,挥师南下。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另外……”
骆齐峰顿了顿,继续说道:“王家家主王元,已于三日前病逝。如今接管王家的,是他的长子,王琨。”
“王琨……”
霍天生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玩味。
“此人如何?”
“志大才疏,心胸狭隘,好大喜功,且极重颜面。”
骆齐峰的评价,精准得像一把手术刀,一针见血。
“此人接管王家之后,行事愈发张扬,与万家之间,已因数桩生意,爆发了不下十次冲突。如今城中士族,已隐隐以万、王两家为首,分为两派,明争暗斗,不亦乐乎。”
霍天生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他要的,就是这个局面。
一条好狗,不但要会咬人,更要听话。
王琨这条刚刚挣脱旧主束缚的狗,显然还不够听话。
那就让他和万家那头活了半辈子的老狐狸,先斗一斗。
斗得两败俱伤。
斗得精疲力尽。
到那时,他这个主人,才有机会,将套在他们脖子上的那根绳索,彻底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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