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如刀,卷着瀚海草原的腥膻与草屑,掠过邺城高耸的城楼。
那面曾属于汉人的旗帜早已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一面绣着狰狞苍鹰的绛紫大旗,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发出沉闷的、宣示着主权的猎猎声。
城内的街道,被冲洗过,却依旧掩不住那浸入砖石缝隙的暗红色。
一队队身披重甲的鲜卑骑士,目空一切地策马而过,马蹄敲击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又令人心悸的“嗒嗒”声。
道旁,是垂首躬身的汉家百姓,他们脸上,除了麻木,便是深入骨髓的敬畏与恐惧。
邺城,这座曾见证了数代风流的冀州核心,彻底易主了。
屠杀,已经持续了三天三夜。
起初,是为了震慑。
当拓跋宏的铁骑踏破城门,迎接他们的是负隅顽抗的守军与一些不肯降服的世家私兵。
对于反抗,鲜卑人的回应向来简单而直接——屠戮。
城西的菜市口,成了最大的人间屠场。
人头滚滚,血流成渠。
那些曾经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士族老爷,此刻与最卑贱的奴仆一样,被剥光了衣物,跪在冰冷的血水里,等待着屠刀落下。
可后来,屠杀变了味。
它不再是为了震慑,而变成了一场纯粹的,野兽般的狂欢。
“我儿死在了攻城之时,我要你们全家陪葬!”
一个双目赤红的鲜卑百夫长,一脚踹开一座大宅的门,将里面瑟瑟发抖的一家老小,无论男女,尽数拖到院中,挨个斩首。
那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只换来了他更加狰狞的狂笑。更有甚者,将此当成了一场游戏。
他们比赛谁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砍下最多的头颅。
他们将那些皮肤白皙,样貌姣好的汉家女子,从家中拖出,剥去她们的衣物,在街头,在无数双麻木或同样疯狂的目光注视下,肆意凌辱。
女子的哀嚎与求饶,只引来了他们更加兴奋的,野兽般的嘶吼。
短短三日,邺城,成了一座活生生的人间炼狱。
与城内的血腥与酷寒截然不同,曾经的州牧府,如今的鲜卑王帐之内,温暖如春。
地上铺着厚重的,不知从哪个世家库房里抄来的地毯,踩上去,柔软得能陷进脚踝。
中央的巨大火盆里,上好的银霜炭烧得正旺,将整个大帐烘烤得暖意融融。
数十名被精挑细选出来的汉家女子,此刻正一丝不挂,身上只绘着一些充满了异域风情的妖冶彩绘。
她们强忍着屈辱与恐惧,在靡靡的胡笳之音中,扭动着她们那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的,曼妙的身体,为那些高踞于主座之上的征服者,表演着助兴的歌舞。
主座之上,鲜卑可汗拓跋宏,正举着一只巨大的金杯,与麾下的心腹将领们,痛饮着从邺城府库中缴获的陈年佳酿。
他身形魁梧,一身宽大的黑色狼皮大氅,将他衬托得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山。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此刻,正洋溢着征服者特有的,志得意满的笑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拓跋宏挥了挥手,示意那些舞姬退下。
靡靡的乐声,戛然而止。
大帐之内,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哔啵声。
“都说说吧。”
拓跋宏将手中的金杯重重地顿在案上,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对陈安此人,此举,有何看法?”
话音落下,一个身形壮硕如熊,左脸颊上有着一道从眼角延伸至嘴角的狰狞刀疤的将领,第一个站了出来。
他叫呼延战,是鲜卑部落里,以勇猛与嗜血着称的先锋大将。
“大汗!依末将看,那陈安,算个鸟的枭雄!他这就是在玩火!引我们五胡入境,看似高明,实则是自掘坟墓!他真以为,我们这些被他请进来的狼,会乖乖听他这条疯狗的话,去咬他想咬的人?”
武将们纷纷附和,言辞激烈,却都只停留于表面的得失。
角落里,那个始终静默的身影,却如同雕塑一般纹丝不动。
拓跋翎月,一身与男子无异的黑色劲装,将那具充满了野性爆发力的身段勾勒得淋漓尽致。长发高高束起,露出一张英气逼人,却又在眉宇间凝结着万年不化冰霜的绝美脸庞。
她的目光没有投向喧嚣的众人,而是如同最专注的猎手,手中的佩刀被她以一种近乎偏执的缓慢,反复擦拭着,刀锋反射着火光,寒意森森。
她的神情,与其说漠然,不如说是一种深不可测的内敛。
每一次刀刃与刀鞘轻微的摩擦声,都像是在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涌动。
“没错!”
另一名将领立刻附和。
“他陈安用七州之地,换我们南下。看似是我们占了天大的便宜,可他自己,却趁机吞下了更肥的荆州与扬州四部!这算盘,打得可精着呢!”
“哼,我看,他就是想借我们的手,替他扫清庾亮和桓冲那些硬骨头。等我们和那些南人斗得两败俱伤,他再坐收渔翁之利!此人,歹毒至极!”
帐内,议论纷纷。
武将们大多头脑简单,只看到了眼前的利益得失,对陈安这种近乎于“卖国”的行径,充满了鄙夷。
就在此时,一个略显瘦削,身着汉人儒衫,看起来约莫四十多岁的中年文士,缓缓站了出来。
他叫慕容修,是拓跋宏麾下唯一的汉人谋士,据说曾是前朝某位大儒的关门弟子,后因家族获罪,流落草原,被拓跋宏所救。
他为人深沉,智计百出,在军中素有“毒蛇”之称。
“大汗,诸位将军。”
慕容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让人凝神倾听的奇异韵律。
“陈安此计,名为‘驱虎吞狼’,实则,是‘引狼入室,与狼共舞’。其毒辣之处,不在于借刀杀人,而在于,他亲手,砸碎了这天下,最后一丝,名为‘规矩’的东西。”
他顿了顿,那双总是半眯着的,仿佛永远也睡不醒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冰冷的寒光。
“他这是在告诉所有人,这天下,从此不再论什么汉胡之别,不再讲什么道义纲常。只论,谁的拳头更硬,谁的刀,更锋利。”
“如此一来,我们五胡入境,便不再是‘入侵’,而是成了这场乱世棋局中,一个被他‘请’来的,合情合理的棋手。他用七州之地,换来了大义的名分。此人,心机之深,手腕之狠,远超我等想象。”
拓跋翎月手中的动作,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那双总被长睫半掩的眸子,短暂地,如同两道冰冷的箭矢,射向了慕容修。
电光火石间,两人无声的视线交织,慕容修的半眯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而拓跋翎月则如同冰封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在下一刻,再次低头,继续那偏执的擦刀动作。
她已然听了进去,并将那毒蛇般的言语,咀嚼消化,在心中酝酿着自己的反驳与决断。
慕容修的一番话,如同一盆冰水,浇在了众将火热的头顶。
方才还叫嚣不已的呼延战,此刻也皱起了眉头,陷入了沉思。
“那依先生之见,我们该当如何?”
拓跋宏饶有兴致地问道。
“陈安既已掀了棋盘,我等,自当奉陪到底。”
慕容修的嘴角,勾起一抹毒蛇般的冷笑。
“但,与狼共舞,亦需提防狼噬。我军如今占据冀、幽二州,东面靠海,北面是我族大营,固若金汤。真正的威胁,来自于西面的匈奴,与南面的羯、羌。”
“陈安的矛头,指向的是南方的扬州与益州。我等,实不必为他火中取栗。属下以为,可暗中遣使,联络益州霍天生,或是扶持扬州桓冲残部,南北牵制,让陈安那条疯狗,首尾不能相顾!”
“先生所言极是!”
立刻有将领附和。
“那益州的霍天生,据说也是个不世出的枭雄,短短数年,便将益州打理得如同铁桶一般。若能与之结盟,陈安必不敢轻举妄动!”
拓跋宏不置可否,他只是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他的目光,越过了所有人,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坐在角落,擦拭着自己佩刀的,高挑身影之上。
那身影,一身与男子无异的黑色劲装,将那具充满了爆发力的身段,勾勒得淋漓尽致。
长发高高束起,露出一张英气逼人,却又带着几分女子特有柔美轮廓的绝美脸庞。
只是,那张脸上,此刻,覆着一层万年不化的冰霜。
“翎月。”
拓跋宏的声音,响起。
“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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