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左贤王府。
厅内兽油铜灯燃着,浓郁的油脂气息混合着酒气、肉膻、汗臭与女人的劣质香粉,发酵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奢靡味道。
丝竹之声尖锐而杂乱,穿着暴露的汉人舞姬在堂下扭动着麻木的腰肢,引得座上那些头戴貂皮、满面红光的匈奴贵族们发出阵阵粗野的哄笑。
主位之上,新败于战场的匈奴左贤王呼衍豹,正将一个新掳来的汉家女子强行按在怀中。他肥硕的手掌在那女子身上肆意游走,同时举起巨大的青铜酒爵,将辛辣的马奶酒瀑布般灌入喉咙,用色厉内荏的狂笑,压制着帐下那些因战败而暗流涌动的目光。
无人留意到角落的阴影里。
一个负责添酒的汉奴,面色蜡黄,身形瘦削,沉默得仿佛一具行尸。
他只是机械地、一遍遍地,用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丈量着脚下到主位那团肥胖身影的距离。
七步。
梁山在心中默念着这个数字。
藏在宽大奴仆袍服下的身躯,正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那不是恐惧。
那是一种压抑了整整一百八十个日夜,即将焚毁理智的极致亢奋。
为了潜入这座王府,他磨平了自己作为人的所有棱角。他学会了用最卑微的姿态,去换取一口果腹的残羹。他学会了像一条最驯顺的狗,为这些屠戮他家园的仇人倒酒,清理他们污秽的呕吐物,承受他们随心所欲的拳打脚踢。
他用这半年的时间,将府邸内每一条不为人知的暗道,都刻进了骨子里。他记下了每一队卫兵换防的呼吸节奏,摸清了他们最松懈的时刻。
他甚至,找到了这把被他藏在酒桶夹层里的匕首。
来自墨家军的制式兵器,百炼钢锻造,刃口吹毛断发。
今夜,便是天赐良机。
呼衍豹为了向那些心怀异心的部落首领炫耀自己的威势与“大度”,撤掉了大部分贴身亲卫,命他们下场与众人一同饮宴。
此刻的左贤王,就是一头卸下了所有獠牙与利爪,主动躺在砧板上的肥猪。
“祝英……”
梁山在心底,再一次咀嚼着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曾是他世界里唯一的暖色。
脑海中,那道血色的身影再一次浮现。她穿着他亲手缝制的嫁衣,大红的颜色,比那一天漫天的血光,还要刺眼。
她倒下的时候,正对着他的方向,脸上带着一抹解脱的微笑。
那笑容,是他此生见过的,最凄美的绝景。
也是他永世不得超生的,沉沦梦魇。
他端起沉重的青铜酒壶,深深低下头,让阴影完全笼罩住自己的脸。
他迈开脚步,走向那片灯火通明。
没有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在这些匈奴贵族的认知里,他甚至不是一个活物,只是一个会移动的,添酒的工具。
六步。
他听到了一个部落首领粗鄙的笑话,和呼衍豹放肆的大笑。
五步。
四步。
那股混合着浓烈酒气与羊膻的体味,已经钻入他的鼻腔,刺激着他的神经。
三步。
他甚至能看清呼衍豹因为纵欲过度而浮肿松弛的眼袋,以及他嘴角沾染的油光。
两步。
“滚开!没长眼睛的狗东西!”
呼衍豹正与怀中的美人互相撕扯着衣物,梁山的靠近挡住了他的光线,也打断了他的兴致。他不耐烦地挥动肥壮的手臂,准备将这个碍事的奴隶扇到一边。
就是现在!
梁山那双一直低垂着,死寂无波的眼眸,骤然抬起!
所有的麻木与隐忍,在那一刹那间被焚烧殆尽!只剩下两团压缩到极致,足以熔化钢铁的漆黑火焰!
那是复仇之火!
“呼衍豹!拿命来!”
一声嘶吼,不似人声,更像是杜鹃泣血,厉鬼索魂!
他不再是那个沉默卑微的奴隶!
他变回了那个曾为爱痴狂,如今只为恨而生的书生!
手中的青铜酒壶轰然坠地,发出一声巨响。
宽大的奴仆袖袍之中,一道雪亮的寒光,如地狱深处吐出的毒蛇信子,带着一种惨烈到极致的决绝,狠狠刺向呼衍豹那毫无防备的巨大心口!
噗嗤!
利刃没柄而入的声音,清晰得可怕。
时间,在这一声闷响后,陷入了诡异的停滞。
满堂的喧嚣,丝竹的靡音,女人的呻吟,男人的狂笑……所有声音,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呼衍豹脸上的狂笑彻底凝固。
他僵硬地低下头,用一种全然无法理解的眼神,看着自己胸口那截只剩下刀柄的匕首。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正从伤口处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他华贵的袍服。
“你……”
他抬起手指着梁山,嘴巴艰难地张开,却只吐出一大口混杂着内脏碎块的血沫。
随即,那堵墙一样庞大的身躯,轰然向后倒去,砸翻了酒案,压垮了身后的侍女。
“有刺客!”
“保护王爷!”
短暂到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整个宴会厅,如同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滚沸油锅,瞬间炸裂!
卫兵们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抽出腰间的弯刀,从四面八方,如黑色潮水般涌向那个站在大厅中央,孑然而立的瘦削身影。
梁山没有跑。
从拔出匕首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想过要跑。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仇人的鲜血浸湿自己的双脚,脸上,是一种大仇得报后,心愿已了的,无比平静的笑容。
他看着那些向他冲来的,面目狰狞的匈奴士兵,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祝英,我来陪你了。”
幻觉中,他仿佛又看到了她。
她依旧穿着那身大红的嫁衣,站在一片无法触及的灿烂星光里,正对着他,笑得明媚而灿烂。
刀光,撕裂了空气。
鲜血,漫天飞溅。
梁山的身躯,被数十柄饱饮鲜血的弯刀,在瞬息之间,劈砍成了无数无法分辨的碎块。
……
消息辗转传回南中腹地,已是半月之后。
墨神殿内,烛火摇曳,将霍天生挺拔的身影投射在巨大的沙盘之上。
听完墨安司关于晋阳城异动的详细汇报,他久久没有言语。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真是个……傻子。”
许久,霍天生才轻声叹了口气,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在他那台精密如仪器的头脑中,梁山的行为被迅速量化,分析,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低效”。这种一换一的同归于尽,是最原始,最没有价值的复仇方式。一个经过训练的刺客,其价值远不止于换掉一个沉溺酒色的草包王爷。
他欣赏梁山的勇气,却为这种纯粹由情感驱动的“愚蠢”感到惋geo。
然而,一直侍立在侧的范长生,却向前一步,躬身道:
“墨神,此人虽死,其价值,却远超千军万马。”
霍天生的目光从沙盘上移开,落在了自己这位首席谋士的脸上。
范长生没有半分退缩,眼中闪烁着一种独特的,属于文人的狂热。
他继续道:“一介书生,为国仇家恨,为被辱爱侣,孤身潜伏,一击毙命,手刃胡王于王帐之内。墨神,这等故事,足以让天下所有胸中尚存一丝血性的汉人,为之动容,为之疯狂!”
“我墨家北上,兴的是复仇之兵,行的是救赎之道。可天下人愚昧,他们需要一个更具体,更鲜活,更能触动他们内心的‘大义’名分。而梁山,这个‘傻子’,便是您送给天下人最好的‘大义’!”
霍天生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道冰冷的电光,在他脑海深处轰然炸响。
他瞬间明白了范长生的全部意图。
“传我神谕。”
他的声音,在顷刻间恢复了往日的冰冷与绝对理性,不带一丝一毫的个人情感。
“命墨闻司,立刻将梁山之事,改编成评书、歌谣、话本!用我们所有的渠道,传遍天下!我要让酒楼的说书人,让田埂的农夫,让闺中的女子,都知道他的名字!”
“我要让他,成为反抗胡虏暴政的英雄图腾!成为我墨家军北伐战旗上,最亮的那一颗星!”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在空旷的大殿内回响。
“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有血溅五步,舍身报国的勇气!”
“我墨家拥兵百万,神器无数,岂能坐视家国沉沦,同胞受戮?!”
霍天生大步走到沙盘前,修长的手指,径直拿起那面代表着墨家军主力的纯黑色令旗。
他没有任何犹豫。
旗杆的尖端,被他重重地,死死地,插在了并州晋阳城的位置。
一个深邃的印记,出现在沙盘的舆图之上。
“另外。”
他头也不回,声音平静得可怕,却让一旁的范长生都感到一丝寒意。
“传令给顾清霜,让她派人,去晋阳城,找到那个叫祝员外的商人。”
“我不管用什么方法,用钱买,用酷刑逼,我都要让他,还有他的全家,都亲身体会一下,什么叫……人间地狱。”
梁山的死,不是结束。
它将成为一场更大,也更血腥的战争的,最华丽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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