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两银子，四个沉甸甸的银元宝，被沈星落仔细地藏在了家里最隐秘的角落——炕洞里一个挖空的暗格，上面还盖着几块旧砖头。藏好银子，一家子围坐在炕桌边，看着那张被踩脏又被沈星落细心抚平、重新画得更清晰的图纸，心口都怦怦直跳。
青砖！瓦片！ 这几个字眼，以前做梦都不敢想。沈老三搓着粗糙的大手，激动得手心都是汗：“落儿，这……这真能行？那银子……”
“爹，银子够用，放心！”沈星落声音斩钉截铁，指着图纸上她标好的数字，“料钱大头就是砖瓦木料，我都算过了，十五两足够！工钱管饭，十两也尽够了！剩下十五两，咱们还能添置好些家当，买两亩好田！”
林秀娘看着图纸上画得方方正正、带东西厢房的大院子，眼圈有点红：“这……这比里正老爷家看着还气派……咱们真能住上？”
“能！娘，肯定能！”沈大牛拍着胸脯，比他爹还激动，“明天我就去镇上！拉料！”
第二天，天还没大亮，靠山村就热闹起来了。村口老槐树下，沈大牛赶着从赵村长家借来的牛车，车辕上坐着沈老三。牛车后面，还跟着三四个昨天就报了名、自告奋勇去镇上帮忙运料的壮实后生。沈星落也坐在车上，怀里抱着个小布包，里面是五两碎银子和一些铜板。
“爹，哥，砖瓦木料，都按图纸上写的数量买，只多不少！青砖要青灰色的那种，结实！瓦片要厚实的大青瓦！木料挑直溜的松木或者杉木，别要弯的！”沈星落细细叮嘱，像个经验老道的监工。
“哎！记住了！”沈老三和沈大牛用力点头。
“落丫头放心！叔几个给你盯着！保准买最好的料！”车后的汉子们也纷纷拍胸脯保证。
牛车吱吱呀呀地驶向清水镇。沈星落坐在颠簸的车上，精神力却悄然覆盖着整个队伍。她能感觉到，一道熟悉的、几乎与晨雾融为一体的气息，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阿珩果然跟来了。有他在，沈星落心里更踏实了几分。
到了镇上，直奔最大的砖窑场和木料行。沈星落不怯场，小大人似的跟掌柜谈价。她年纪小，但说话条理清晰，要什么料、什么规格、数量多少，清清楚楚。加上身后跟着几个一看就是能出大力的壮实汉子，掌柜的也不敢糊弄。
“青砖？要最好的青灰砖？小娘子好眼力！这种砖结实耐用，风吹日晒几十年都不带变色的！就是价钱……”砖窑掌柜搓着手。
“掌柜的，我们要得多，包运到靠山村村头荒滩边上，您给个实诚价。”沈星落直接把五两一个的银锭子往柜台上一放，哐当一声响。
那白花花的银子比啥话都好使。掌柜的眼睛一亮，态度立马更热情了：“包运！肯定包运！价钱嘛……这样，一窑上好的青灰砖，算您四两八钱银子！我再多送您一百块搭头！咋样？”
沈星落心里早算过，这价算公道了。她没立刻点头，又指着旁边堆着的普通红砖：“这种红砖，再给我来五百块，砌院墙用。一起算。”
掌柜的笑开了花：“成！成！红砖便宜，五百块算您八百文！加上青砖的四两八钱，总共五两六钱！我再给您抹个零头，算五两五钱！剩下的五百文，您点点！”
沈星落利索地付了钱，拿了收据。那边沈大牛带着人已经跟着窑场的伙计去装车了。木料行那边也顺利，松木梁柱、椽子、门窗料子都订好，付了定金，约好过两天送到。
看着沉甸甸的青砖一块块垒上牛车，沈老三摸着那冰凉光滑的砖面，手都在抖。沈大牛和几个汉子嘿呦嘿呦地装车，累得满头大汗，脸上却全是兴奋的光。这可是青砖！他们亲手搬的，是给自家盖房子的青砖！
几辆满载青砖和红砖的牛车，浩浩荡荡回到靠山村村头荒滩时，日头已经升得老高了。
荒滩边上，昨天报名的七八个汉子早就等在那里了，旁边还围了不少看热闹的村民。看到牛车上那整整齐齐码着的、泛着青灰色光泽的砖块，人群嗡地一下炸开了锅！
“我的天！真拉回来了！” “全是青砖！还有那红砖！这么多！” “乖乖！沈老三这是动真格的了！”
牛车还没停稳，沈老三和沈大牛就跳了下来，指挥着卸车。沈星落则从车上搬下几个大麻袋。
“杨叔，”她走到一个头发花白、背微微有些驼，但眼神很亮的老汉面前。这老汉叫杨树根，是村里少有的正经学过几天泥瓦匠手艺的，沈星落特意请他来当“技术指导”。“杨叔，您看这地方，图纸上画的正房位置，就按昨天咱们定的点，您给掌掌眼，招呼着大伙儿先起墙脚？”
老杨头看着卸下来的青砖，又看看沈星落递过来的图纸，浑浊的老眼里迸发出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他用力点头：“落丫头放心！老头子我半辈子给人垒墙，还没用过这么好的青砖！这活，我接了！起墙脚是百年根基，马虎不得！都听我的！”
他立刻挺直了些腰板，拿起带来的麻线、木桩和一个小巧的线坠，在沈星落指定的地方，开始认真地拉线、打桩、定位。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不是在给村里人盖房，而是在建造一座宫殿。
沈老三和沈大牛带着汉子们，在老杨头的指挥下，开始清理地基表面的浮土。荒滩地面硬实，挖下去一尺深，下面是更紧密的沙土混合层。老杨头蹲下抓起一把土捻了捻，点点头：“嗯，这地方选得好！地气足，土也硬实！挖！再往下挖一尺半！挖成槽！用那些红砖先铺底！青砖垒墙脚！”
汉子们抡起锄头、铁锹，甩开膀子干了起来。挖槽、拌泥、搬砖……荒滩上瞬间尘土飞扬，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汉子们吆喝的号子声响成一片，充满了热火朝天的干劲。
沈星落也没闲着。她打开带来的麻袋，里面是刚买回来的几大块厚实的粗棉布，还有两大捆结实的麻绳。这是给干活的人做围裙和手套用的，免得磨坏了衣裳手。她还拿出几个崭新的木桶和葫芦瓢。
“各位叔伯，辛苦大家了！”沈星落招呼着，“天热，喝水别省着！那边河滩水清，我让我哥挑了两桶过来晾着了！渴了尽管喝！”她又指着旁边树下堆着的柴火，“待会儿我娘她们就过来，就在这边垒灶做饭！”
这话比啥鼓劲的话都实在！汉子们干得更起劲了。这东家，敞亮！
快到晌午头，日头毒辣起来。荒滩上干活的人汗流浃背，肚子也开始咕咕叫。就在这时，林秀娘带着几个平时跟她关系好的、手脚麻利的妇人来了。她们背来了锅碗瓢盆，背来了米面油盐，背来了……沉甸甸的两大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还有一篮子刚洗干净的绿油油的青菜！
“来啦来啦！”林秀娘脸上带着笑，指挥着妇人们在树荫下支起简易的灶台，架上大铁锅。
“秀娘，这肉……真做啊？”一个妇人看着那两大块足有七八斤重的五花肉，咽了口唾沫，小声问。昨天虽说落丫头放了话管荤腥，可真看到这么大块的肉，还是有点不敢信。
“做！当然做！”林秀娘还没答话，沈星落已经走了过来，手里还拎着个小布袋，里面是刚买的香料——几颗八角，一小块桂皮，还有一小包红亮的辣椒皮。“说好了顿顿有荤腥，婶子们，辛苦你们了！今天咱们就做红烧肉！白面馍馍管够！”
“红烧肉？！”妇人们眼睛都亮了。那可是逢年过节才舍得吃上一口的硬菜！
林秀娘也不再犹豫，挽起袖子：“对！做红烧肉！落儿，你说咋弄？”
沈星落麻利地指挥起来：“娘，您带人先把肉切成大方块，焯水去腥。婶子们，帮忙多剥点蒜头，再切点姜片！烧火，锅里放油，放糖炒糖色！”
妇人们立刻忙碌起来。切肉的切肉，剥蒜的剥蒜，烧火的烧火。沈星落亲自上手炒糖色，小小的个子站在灶台边，动作却异常熟练。等糖炒出漂亮的焦糖色，焯过水的肉块哗啦倒进锅里翻炒，裹上诱人的酱红色，再倒入热水，加入葱姜蒜、八角、桂皮、辣椒皮、酱油和盐……
大火烧开，转小火慢炖。不一会儿，一股难以形容的、霸道浓郁的肉香，混合着香料特有的辛香气息，就随着蒸腾的热气，在荒滩上弥漫开来！
这香味，像长了钩子一样，直往人鼻子里钻！
正在挖地基、搬砖头的汉子们，动作不自觉地慢了下来。一个个抽着鼻子，伸长脖子往灶台那边瞧。 “啥味儿？这么香？” “红烧肉！绝对是红烧肉！” “我的老天爷……这味儿……太勾魂了……”
口水不受控制地分泌，肚子叫得更响了。早上那点稀粥咸菜早就消化得无影无踪。这浓郁的肉香，简直是对饥饿肠胃最残忍的折磨，也是最美妙的诱惑！
树荫下，几大盆白花花的面粉已经和好，发得蓬松柔软。几个妇人手脚麻利地揉面、切剂子、揉成圆滚滚的馍馍坯子。旁边另一口大锅已经烧开了水，等着蒸馍。
肉香越来越浓，馍馍的麦香味也开始飘散。两种香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疯狂的、关于“吃饱吃好”的幸福信号，笼罩了整个荒滩。
远处，沈家老宅的矮墙后面。 沈老大和王氏像两根腌透了的咸菜，蔫头耷脑地缩在那里。王氏踮着脚尖，使劲吸着那顺风飘过来的肉香，肚子咕噜噜直叫，嘴里却还在恶狠狠地咒骂：“吃！吃！使劲吃！吃死你们！盖个破房子摆什么阔！败家精！那银子迟早败光！等着吧！看你们能得意几天！”
可那骂声，怎么听都透着一股浓浓的酸气和……馋意。沈老大蹲在墙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也遮不住他脸上那混杂着嫉妒、后悔和馋虫勾起的复杂表情。他听着那边热火朝天的号子声，闻着那勾魂夺魄的肉香馍香，再想想自己家锅里那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糊糊和硬邦邦的窝头，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啥滋味都有。
荒滩上，沈星落掀开锅盖，用筷子戳了戳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油泡、色泽红亮诱人的大块五花肉。肉块颤巍巍的，软烂适中。浓郁的香气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
“肉好了！”她清脆地喊了一声。 “馍也上屉了！一刻钟就好！”负责蒸馍的妇人高声应和。
汉子们再也忍不住了，纷纷放下手里的工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口冒着腾腾热气、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大锅，喉结上下滚动着，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老杨头也停下了手里的活，抹了把脸上的汗，看着那锅肉，又看看旁边已经初具雏形的、用青砖垒起的整齐墙脚，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个极其满足的笑容。这活，干得值！东家厚道！这顿饭，更值！
沈星落站在灶台边，看着一张张被肉香馋得发亮、充满期待和干劲的脸，小小的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这肉香，这白面馍，就是她沈家三房新生活的号角，也是砸向所有质疑和嘲笑最响亮的回应！
不远处，河堤的柳荫下。 阿珩负手而立，目光掠过那片喧嚣忙碌、弥漫着人间烟火气的荒滩，最后定格在那个站在大锅旁、指挥若定的小小身影上。 红烧肉？ 他清冷的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 这凡俗的烟火气……竟也……不令人厌烦。 尤其是那锅里翻滚的、色泽红亮的肉块……似乎……有些意思。 他微微侧首，目光投向更远处沈家老宅矮墙后那两个探头探脑、一脸馋相的身影，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这对比，倒比那肉香，更有趣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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