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是个急性子。
这种急,不是毛躁,而是一种只争朝夕的雷厉风行。
在他的人生信条里,仇要当场报,钱要马上赚。
前脚徐景曜刚在谨身殿给他画完那张掏空东南士阀的大饼,后脚老朱的口谕就飞出了宫墙。
他没找户部,也没找工部。
他找来了一个人,直接把人打包塞进了水云间,指名道姓让徐景曜给这位好好上上课,学学怎么把这套组合拳,打到苏州、杭州去。
徐景曜本以为,老朱派来的,大概率是某个精明的内务府太监,或者是户部哪个擅长算账的主事。
可当他推开水云间账房的大门,看到那个端坐在案前,正翻看着流水账簿的青年人时,还是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
那青年二十出头,一身儒衫,眉宇间透着股子书卷气。
他不像是在看一本澡堂子的账本,倒像是在审阅国家的赋税钱粮。
这人,徐景曜认识。
或者说,这金陵城里,没几个人不认识。
他是开国第一文臣,韩国公李善长的长子。
也是当今陛下的大女婿,临安长公主的准驸马。
李祺。
“徐公子。”
见徐景曜进来,李祺放下账本,起身行了一礼。
既没有勋贵子弟的骄纵,也没有文官清流的酸腐。
“李兄?”徐景曜连忙回礼,“怎么是你?陛下派来的人……是你?”
“正是。”李祺微微一笑,“陛下说,此事关乎国计民生,需得是个细心、又能镇得住场面的人去办。家父赋闲在家,陛下便想起了我这闲人,让我来向徐公子取取经。”
徐景曜看着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青年,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老朱这选人,眼光是真的毒。
李祺此人,史书评价极高。
他虽是李善长的儿子,却并不像他爹那样热衷于权谋争斗。
他是个实干家,是个难得的实用之才。
历史上,老朱确实经常派他去各地赈济水旱灾荒,每一次,他都能办得妥妥当当,百姓称颂。
让他去江南搞分店,去跟那些士阀豪强打交道,那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
论身份,他是国公长子,皇家驸马,谁敢不给面子?
论能力,他精明强干,谁也别想在他面前耍花招。
可是……
徐景曜看着李祺那张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那个血淋淋的未来。
洪武二十三年。
也就是十几年后。
李善长被牵连进胡惟庸案(虽然那是胡死后十年的旧账重算),朱元璋雷霆震怒,将李家满门抄斩,诛灭三族!
那时候,李家上下七十余口,血流成河。
唯一活下来的,就是眼前这个李祺。
因为他是驸马,因为临安公主跪在殿前苦苦哀求,朱元璋才免了他一死,将他流放圈禁起来。
那是何等的惨剧?
眼看着父亲、兄弟、族人尽数被杀,自己却因为皇亲的身份苟活于世。
那种痛苦,恐怕比死还要难受。
而更让人唏嘘的是,后来朱允炆登基,大赦天下,恢复了他的爵位。
可当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大军攻破江浦时。
这个背负着家族血海深仇的男人,却并没有选择投降朱棣。
他选择了投水自尽,以身殉国!
为那个杀了他全家的皇帝的孙子,守住了最后的气节!
这是一条真正的汉子。
也是一个,被时代车轮无情碾碎的悲剧英雄。
“徐公子?徐公子?”
李祺的声音,将徐景曜从沉思中唤醒。
“啊……抱歉,走神了。”徐景曜深吸一口气,将那些沉重的历史画面强行压在心底。
他看着李祺,眼神中多了一份敬重。
“既然是陛下所托,又是李兄亲自前来,那景曜自当知无不言。”
徐景曜走到桌案前,铺开一张早已准备好的江南分店布局图。
“李兄,你去江南,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急着开店,也不是急着赚钱。”
“那是什么?”李祺虚心求教。
“造势。”
徐景曜伸出一根手指。
“你要让苏州、杭州所有的豪门大户都知道,这水云间,不是普通的澡堂子。这是京师的风尚,是皇家的体面!”
“你要放出风去,就说这里的每一块砖,都是从应天府运过去的,这里的每一个技师,都是在宫里培训过的!”
“我们要卖的,不是洗澡水。”徐景曜看着李祺,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卖的,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入场券。”
“让他们觉得,只要进了这个门,他们就不再是满身铜臭的土财主,而是跟京城的国公、王爷们一样的……上流人物。”
李祺听得极其认真,甚至还拿出了个小本子,一一记录下来。
“还有,”徐景曜指了指图纸上的另一块区域,“关于修桥铺路立碑的事……”
“这个我懂。”李祺抬起头,“家父曾教导过,对于士绅,利诱不如名诱。给他们立碑,让他们光宗耀祖,他们才会心甘情愿地掏钱。”
“不错!”徐景曜赞叹道,“李兄果然通透。”
“不过,我还有一个建议。”
徐景曜压低了声音,露出了一丝坏笑。
“李兄在江南,若是遇到了那些实在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该如何?”
“那就……给他送一块碑。”
“送碑?”李祺不解。
“对。”徐景曜眨了眨眼,“咱们可以先给那个县里捐钱最多的首善立一块大碑,敲锣打鼓,风光大办!”
“然后在旁边,留一块空地。”
“咱们也不说那是给谁留的。咱们就让人在坊间传,说那是给某某家留的,可惜啊,某某家虽然有钱,但却……不屑于做这等善事。”
“捧杀。”
“到时候,不用官府出面,那些乡里的舆论,就能把他那张老脸给扒下来!为了不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他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把这块碑给补上!”
李祺听得目瞪口呆。
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上好几岁的少年,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这手段……这人心……
“徐公子……”李祺合上本子,由衷地拱了拱手,“受教了。这一趟,李祺算是没白来。”
“李兄客气。”徐景曜回礼。
送走李祺时,徐景曜站在水云间的门口,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街角。
徐景曜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自己这只蝴蝶,能不能扇动翅膀,改变这个男人的命运。
但他希望。
至少,在这里,这位未来的殉国者,能过得稍微轻松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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