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皇家庄园深处。
此地三面环山，唯一的入口由身着不属于任何京营编制、仅对皇帝直接负责的“内卫营”士兵把守，戒备森严，飞鸟难渡。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萦绕在山林之间，将一片经过平整、划设了明确靶位与警戒线的谷地笼罩在一片肃穆的静谧之中。
没有旌旗招展，没有鼓号喧天。除了风中猎猎作响的内卫营龙旗，此地再无任何彰显皇家威仪的标识。这是一次绝密的测试，观摩者仅限于帝国未来军事蓝图中最核心的寥寥数人。
皇帝朱允炆一身利落的玄色骑射服，外罩一件轻便的软甲，负手立于临时搭建的木质观测台之上。他身侧，分别是新任总参谋部实际负责人徐辉祖、以悍勇闻名的宿将平安，以及另外两名在之前整训中表现出色、被皇帝亲自圈定入“参谋司”学习的青年将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观测台前方百余步外，那一排二十名如同石雕般肃立的士兵，以及他们手中那造型奇特、在晨曦微光中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新式火器——燧发枪。
徐辉祖面容沉静，眼神却锐利如鹰，仔细打量着那些火枪。与他熟悉的火铳相比，这些枪管似乎更长更厚，最关键的是，枪机部位不见那根麻烦不断、遇风雨则废的火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结构复杂、由钢片、击锤和药池盖组成的精巧机构。
平安则显得有些焦躁，他习惯了弓马驰骋、刀剑碰撞的战场，对于火器，他一向认为那不过是“听个响”的玩意儿，守城尚可，野战则纯属累赘。他实在不明白，陛下为何如此兴师动众，将他们这些核心将领秘密召至此处，观看这“奇技淫巧”之物。
“陛下，”平安终究是按捺不住，抱拳低声道，声音洪亮即便刻意压低也显得突兀，“末将愚钝，此物……真能胜过强弓硬弩？末将麾下儿郎，开得三石强弓，百步内可穿重札……”
朱允炆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士兵身上，只是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丝弧度。“平安将军，稍安勿躁。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遛遛。弓马娴熟，自然可贵，然战场之上，杀敌效率方为王道。”
他抬了抬手。侍立在一旁的内侍监王钺立刻会意，向前一步，尖细却不失力量的声音清晰地传了下去：“陛下有旨，试射开始！第一项，静态精度靶射！”
命令下达，谷地中的气氛骤然绷紧。
只见那二十名士兵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一个人般。没有嘈杂的口令，只有金属与木料摩擦发出的沉稳声响。他们从腰间的皮质弹袋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好的标准定装弹药，用牙咬开，将火药倒入枪管，随后将包裹着铅弹的油纸一并塞入，用通条压实。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迟滞，显然经过了极其严苛的训练。
“装填速度，较之火绳枪，快了三成不止。”徐辉祖低声对身旁的参谋司青年将领说道，眼中精光一闪。他深知，在战场上，更快的射速意味着更密集的火力，也意味着在敌军骑兵冲到面前时，能多射出几轮决定生死的弹雨。
这时，士兵们做出了一个让观测台上除了朱允炆外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动作——他们并没有像使用火绳枪那样，需要同伴帮忙点燃火绳，或者自己手忙脚乱地去照顾那根摇曳不定的危险绳子。他们只是平静地举起枪，将枪托抵在肩窝，目光透过枪管前端那个简陋的准星，瞄向了二百步外的木制人形靶。
“瞄准！”现场指挥的军官一声令下。
“砰！”
几乎在命令落下的瞬间，第一声清脆而爆裂的枪声便骤然响起，打破了山谷的宁静！声音远比火绳枪沉闷的轰鸣要尖锐、短促，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感。
平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眉头一跳。他眼睁睁看着二百步外，那个厚实木靶的胸口位置，应声爆开一团木屑，一个清晰的孔洞赫然出现！
“这……”平安的话噎在了喉咙里。二百步！这个距离，已经是强弓的极限射程，且到了这个距离，箭矢早已势衰，能否穿透铁甲都成问题。可那木靶的厚度，模拟的正是轻甲乃至中甲的防护！
然而，更让他震惊的还在后面。
第一声枪响仿佛只是一个信号。紧接着，并不完全齐整，但间隔极短的爆鸣声连绵响起！
“砰！”“砰！”“砰！”“砰！”……
如同疾风骤雨，又像是年节时密集的鞭炮。观测台上的将领们，包括徐辉祖在内，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们看到，远处的木靶接连不断地颤抖着，木屑纷飞，一个个孔洞迅速出现在靶心及其周围区域。没有弥漫的硝烟彻底遮挡视线（燧发枪的发火方式使得烟雾产生稍慢且量略少），他们能相对清晰地看到射击的效果。
短短十几次呼吸的时间，二十声枪响已然结束。
山谷中回荡着枪声的余音，以及那股熟悉的、却更加浓烈呛人的硝烟味道。
“报靶！”军官的声音再次响起。
负责查验的士兵飞奔至靶位，仔细清点后，高声回报：“禀陛下，禀将军！二十发，命中十八！其中靶心区域九发，其余散布于胸腹要害！”
二十中十八！九发命中相当于眉心和咽喉的靶心区域！
这个成绩，让观测台上陷入了一片死寂。
平安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他麾下最精锐的弓箭手，在二百步距离上进行抛射或许能达到这个命中率，但那是覆盖射击，追求的是区域杀伤，而非如此精准的点杀！更何况，弓箭手连续射出十八箭后，臂力早已耗尽，而看那些火枪手的模样，似乎……还能继续？
徐辉祖深吸了一口带着硝烟味的空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转向朱允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陛下，此物……击发何以如此迅捷？且似乎……不受微风影响？”他敏锐地注意到了关键，方才试射时，山谷中并非完全无风，若是火绳枪，那摇曳的火绳早已让瞄准形同虚设。
朱允炆终于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平静微笑。“此枪名曰‘燧发’。原理嘛，太祖梦授《秘策》中有载，乃是利用燧石与钢轮摩擦，产生火花，直接引燃药池中的引火药，从而省去了火绳。”他指了指枪机部位，“故而，它无惧风雨——当然，瓢泼大雨另当别论，但至少不像火绳枪那般，一点露水就能让其变成烧火棍。装填速度，因采用定装弹药，且无需照顾火绳，故而更快。”
他顿了顿，看着将领们脸上难以掩饰的震撼，继续投下重磅炸弹：“而且，诸位爱卿方才所见，只是其基础性能。王钺。”
“老奴在。”
“进行第二项，急速射与恶劣条件模拟测试。”
“遵旨。”
命令下达，场地迅速被清理。这次，换上了另外二十名士兵。同时，有几名内侍提着水桶，在士兵们前方不远处用力将水泼洒向空中，制造出一片细密的水雾，模拟潮湿小雨的环境。
“射击！”
军官令旗挥下。
“砰！砰！砰！砰！砰！……”
这一次的射击，不再追求精度，而是追求极限速度。士兵们沉默而高效地重复着装填、瞄准、击发的动作。观测台上的将领们清晰地看到，在弥漫的水雾中，那些燧发枪的击锤一次次落下，擦出耀眼的火星，随即引燃火药，爆发出怒吼。整个过程，几乎没有受到明显影响！
一轮射击完毕，报靶声再次响起：“二十发，击发成功十九次！命中十五！”
在水汽干扰下，依旧保持了极高的击发率和可观的命中率！
平安的额头，不知何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发现自己之前对火器的认知，在此刻被彻底颠覆了。一支不受天气严重影响、射速快、精度高的火枪部队，在野战中列成阵势，持续不断地喷射弹雨……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己方骑兵冲锋时，在对方阵前如同被镰刀收割的麦子般层层倒下的可怕场景。什么铁甲，什么勇力，在这种连绵不绝的金属风暴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徐辉祖的拳头已然握紧。他想的比平安更远。这样的武器，配合陛下正在推行的新军制、参谋体系以及那恐怖的“雷神炮”……他仿佛看到了一支完全不同于以往任何朝代的军队正在崛起，一支纯粹为了高效杀戮而存在的钢铁雄师。
“还没结束。”朱允炆的声音将众人从震惊中拉回。“让诸位爱卿，看看它真正的威力。”
第三项测试，是穿透力与停止作用测试。这次，标靶换成了披挂着从库房中翻出的、前元遗留的陈旧铁札甲和明军制式棉铁复合甲的草人，甚至还有一面蒙着牛皮的简易木盾。
“瞄准甲胄要害，射击！”
“砰！”
一声格外沉重的枪声响起（似乎使用了加强装药）。只见二百步外，那具穿着铁札甲的草人胸口猛地一震，厚重的铁甲叶片应声碎裂，背后的草束被巨大的冲击力撕开一个骇人的大洞！
接着，对棉铁甲的射击同样效果显着，铅弹轻易地嵌入甲胄深处，可以想象，若是在人体内，必然会造成可怕的空腔效应，中者立毙。
最后是对木盾的射击。一声枪响，木屑横飞，那面足以抵挡普通箭矢甚至刀劈的牛皮木盾，被直接打穿了一个窟窿！
观测台上，落针可闻。将领们，包括最为稳重的徐辉祖，脸上都已血色褪尽，只剩下无比的凝重与骇然。
平安猛地单膝跪地，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陛下！此乃神兵！天佑大明，得此利器！末将……末将恳请陛下，优先将此燧发枪装备末将所部！末将愿立军令状，必以此枪为陛下扫平北虏，踏碎一切不臣！”
他此刻心中再无半分轻视，只剩下对绝对力量的敬畏与渴望。作为一名纯粹的军人，他比谁都更清楚，这样一件武器，将如何改变战场规则，将带来何等巨大的功业！
徐辉祖也深吸一口气，躬身道：“陛下，此枪确乃国之重器。若能大规模列装，我军野战能力，将提升何止数倍！只是……此物制造想必不易，如何分配，还需总参谋部与兵部、工部详细规划。”他立刻想到了后续的装备、训练、战术革新等一系列问题。
朱允炆上前一步，亲手扶起平安，又对徐辉祖点了点头。“平安将军请起。魏国公所虑极是。”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变得无比严肃，“此燧发枪，乃至其后续改进型号，以及格物院正在攻坚的‘雷神炮’，皆为‘太祖梦授’之核心秘法所铸，乃我大明未来强军之基石，最高机密！”
他的声音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今日所见所闻，出朕之口，入尔等之耳。若有半分泄露，无论涉及何人，皆以叛国论处，株连九族！”
“臣等遵旨！誓死保密！”所有将领心头一凛，齐声应诺，背后渗出冷汗。他们明白，陛下这是在给他们打上最严厉的预防针，也将他们彻底绑上了这辆代表着全新军事革命、也代表着绝对皇权的战车。
“至于装备序列，”朱允炆语气稍缓，“总参谋部会制定详细计划。新成立的皇家军事学院学员、内卫营以及平安将军麾下的主力战兵，将作为第一批换装对象。魏国公，你要牵头参谋司，立刻开始研究基于此枪的新战术，无论是线列步兵，还是散兵骚扰，朕要看到成熟的方案。”
“臣，领旨！”徐辉祖沉声应道，感觉肩上的担子重若千钧，却也充满了开创历史的使命感。
“工部与格物院将全力开工，建立生产线。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半年内，朕要看到至少五千支合格的燧发枪交付军队！”朱允炆看向一旁负责记录的工部官员。
“微臣……遵旨！”工部官员声音发颤，却不敢有丝毫犹豫。
朱允炆重新将目光投向山谷中那些手持燧发枪、肃立待命的士兵，他们的身影在渐渐散去的薄雾中，仿佛与手中那冰冷的杀人凶器融为一体，构成了一幅象征着力量与秩序的画面。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每一位将领的心头：
“记住今日。从今往后，战场的方式，变了。”
“弓马的时代，即将过去。未来的战争，将是钢铁、火药与纪律的较量。”
“而朕，将用这钢铁洪流，为大明，犁出一个前所未有的辽阔疆土，碾碎所有胆敢挡在面前的敌人！”
阳光终于完全驱散了山间的薄雾，金辉洒满谷地，照亮了士兵手中那些泛着幽光的枪管，也照亮了朱允炆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睥睨天下的野心。
观测台上的将领们，久久无言。他们知道，自己今天见证的，不仅仅是一种新式武器的测试，更是一个旧时代的丧钟，与一个全新时代的号角。
器利如此，何人能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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