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曹国公府。
与御赐的巍峨府门、朱漆廊柱所彰显的显赫不同,府邸深处,那间名为“韬略斋”的书房内,此刻却弥漫着一股压抑沉闷的气息。上好的银霜炭在紫铜兽耳炉中无声燃烧,驱散了初春的寒意,却驱不散围坐在黄花梨木圆桌旁几人眉宇间的阴霾。
主位之上,正是袭爵曹国公、曾被誉为“勋贵翘楚”的李景隆。他年约三旬,姿貌俊伟,即便是在家中私宴,依旧身着云锦常服,头戴玉冠,保持着世家子弟的雍容气度。只是,那双原本应该顾盼生辉的眸子,此刻却深沉如水,隐含着挥之不去的郁结与一丝难以察觉的戾气。
围坐在他身边的,皆是南京城中手握实权、或出身显赫的勋贵武臣:永昌侯蓝玉的旧部、现任后军都督佥事的傅友德之子傅让;武定侯郭英之侄、掌南京右卫指挥使事的郭铭;以及几位在五军都督府、京营中担任要职,同样因近期风波而利益受损的侯伯子弟。
桌上摆着精致的淮扬菜肴,窖藏的佳酿已开了泥封,酒香四溢,却无人真心动筷。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雨前的闷雷。
“欺人太甚!”傅让猛地将手中的酒杯顿在桌上,琥珀色的酒液溅出少许,他满脸涨红,怒气冲冲,“清查空额?淘汰老弱?还要引入那劳什子‘新式操典’?他朱允炆想干什么?把这京营上下,都换成他听话的狗吗?!”
他口中的“清查空额”,正是近日由皇帝授意、总参谋部与兵部联合推行,旨在彻底整顿京营积弊的新政之一。以往,京营编制虽有定数,但各级将领吃空饷、役使军士为奴仆的现象屡见不鲜,已成惯例。如今朝廷动真格,要按花名册一个个点数,还要考核体能、技艺,不合格者一律清退,这无异于断了众多勋贵将领的一项重要财源和免费劳力。
郭铭叹了口气,他年纪稍长,性子也更沉稳些,但眉头也锁得紧紧的:“傅贤弟,慎言。陛下此举,也是为了强军……只是,手段未免太过酷烈,丝毫不念及我等祖辈追随太祖血战,开创基业的功劳苦劳。”
“功劳苦劳?”另一个瘦高个的勋贵嗤笑一声,他是定远侯世子,“郭兄,你还指望陛下念这个?你瞧瞧如今得势的都是些什么人?徐辉祖?他魏国公府是显赫,可如今不也成了陛下身边一条唯命是从的看门犬?还有那平安,一介莽夫!还有那些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叫什么盛庸、铁铉的寒门小子,一个个都爬到了咱们头上!陛下眼里,何曾还有我们这些老勋戚的地位!”
这话如同点燃了干柴,顿时引来一片附和与抱怨。
“是啊!练兵就练兵,非要搞什么‘总参谋部’,把咱们五军都督府架空!”
“还有那‘皇家军事学院’,招的都是些什么人?一群泥腿子!也配和我等将门之后同列?”
“最可气的是那‘战争国债’!陛下宁可向那些满身铜臭的商贾低头借钱,也不愿多分润些好处给我等武臣!这天下,还是不是朱家的天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积压多时的怨气如同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他们感到自己正被边缘化,被剥夺,被一个他们看不懂的新时代无情地抛弃。祖辈用鲜血换来的荣耀与特权,正在年轻皇帝的改革下迅速流失。
自始至终,李景隆都只是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玉扳指,目光低垂,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酒液,看不出喜怒。
直到众人的抱怨声稍歇,都将目光投向这位在场地位最高、也素以智谋着称的曹国公时,他才缓缓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而无奈的笑容。
“诸位兄弟的苦处,李某岂能不知?”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磁性,“我等世受国恩,与国同休。这京营,在座的哪位家里没有子弟效力?哪位祖上没有在此流过血汗?如今陛下锐意改革,欲打造强军,初心或许是好的。”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起来:“然,治国如烹小鲜,岂能如此操切?强军固然重要,但亦需顾及军心稳定,顾及我等武臣的体面与生计。如此大刀阔斧,视旧制如敝履,视我等如无物……长此以往,只怕强军未成,而军心先散,国本动摇啊!”
他并没有像傅让那样直接指责皇帝,而是将问题拔高到了“国本”层面,显得更为老成谋国,但也更深刻地戳中了在座众人的隐忧——皇帝的新政,不仅损害了他们的利益,更可能危及他们赖以生存的整个旧秩序。
“李兄,你足智多谋,就给句痛快话吧!”傅让急切地道,“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自家基业被这么一点点蚕食殆尽?看着那些寒门贱吏爬到我等头上作威作福?”
李景隆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嶙峋的假山和尚未返青的枯草,背影显得有些萧索。
“势比人强啊。”他幽幽一叹,“如今陛下圣心独断,徐辉祖、平安等人执掌兵权,新军初成,火器犀利……更兼有那无孔不入的皇城司鹰犬……”他提到皇城司时,声音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带着一丝忌惮。
“难道就没办法了?”郭铭不甘心地问。
李景隆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诱人的蛊惑:“办法嘛,也不是没有。陛下如今锐气正盛,又有新军为恃,硬抗绝非上策。但,这世间之事,盛极而衰,过刚易折。”
他走回桌边,手指蘸了杯中残酒,在光洁的桌面上缓缓写了一个“忍”字,又写了一个“待”字。
“小不忍则乱大谋。”李景隆意味深长地道,“陛下欲行新政,必触怒众多。如今看似势不可挡,然其根基未稳,隐患犹存。北边……未必就肯坐以待毙。”
他虽未明言,但在场所有人都心领神会——“北边”,指的自然是燕王朱棣!
“李兄的意思是……”傅让眼睛一亮。
“我等当下,宜静不宜动。”李景隆擦去桌上的水渍,声音恢复平静,“表面上,对朝廷新政,需得遵从,至少不能公然违逆。京营整训,该清查就清查,该淘汰就淘汰,甚至可以主动交出些无关紧要的空额,以示配合。”
“这……”众人面面相觑,有些不解。
“这只是韬晦之计。”李景隆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我们要保存实力,静观其变。陛下如此折腾,迟早会激起更大的风浪。待到那时,朝野怨声载道,北边烽烟再起……方是我等力挽狂澜,重掌权柄之时!”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众人:“诸位回去后,当约束部下子弟,暂避锋芒。但私下里,该有的联系不能断,该掌握的力量不能散。尤其要密切关注北边动向……或许,我等与北平之间,也该多些‘走动’了。”
这话已经说得相当露骨了!李景隆不仅打算消极抵抗,甚至已经在考虑与潜在的反对势力——燕王朱棣进行秘密联络!
在座众人心中剧震,但想到自身岌岌可危的利益和前途,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渐渐取代了犹豫。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搏一把!
“一切但凭李兄做主!”傅让第一个表态,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一场针对皇帝新政的勋贵秘密联盟,在这间看似风雅的书斋内,初步达成。他们选择了蛰伏与等待,将希望寄托于北方的变乱,期待着能借朱棣之力,重新夺回失去的权柄。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这场密会的一言一行,早已通过安插在曹国公府的一名不起眼的仆役,化作加密的字符,被连夜送进了皇城司那深不见底的档案库中。
宋忠看着这份新鲜出炉的密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用朱笔在“李景隆”、“傅让”、“郭铭”等名字上,轻轻画了一个圈。
猎物已经入网,只是,还不到收网的时候。陛下要的,是将其同党一网打尽,更是要借此,将盘根错节的旧勋贵势力,连根拔起。
夜色中的南京城,表面歌舞升平,暗地里,新旧势力的碰撞与绞杀,已然图穷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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