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剔骨尖刀，刮过京城的每一条街道巷陌。屋檐下悬挂的冰凌，在惨淡的日头下反射着微弱而坚硬的光。然而，比这自然界的严寒更刺骨的，是随着一道道六百里加急军报传入京师，弥漫在朝野上下的那股凝重、焦虑乃至恐慌的氛围。
忠毅伯府的书房内，炭火烧得比平日更旺些，但空气中依然流动着一丝寒意。何宇站在那张巨大的北疆舆图前，目光沉沉地落在标注着“广宁”、“锦州”、“大凌河”等字样的区域。舆图上，代表后金军的黑色小旗和代表朝廷官军的红色小旗犬牙交错，态势胶着，但仔细看去，黑色小旗的箭头，往往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锐利，而红色小旗的布局，则显得过于方正和被动。
贾芸端着一碗刚炖好的参汤轻轻走进，见何宇凝立不动的背影，心中便知他又在忧心边事。她将汤碗放在一旁的茶几上，柔声道：“夫君，先喝口热汤暖暖身子吧。边关之事，纵是心急，也非一时可解。”
何宇闻声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丝宽慰的笑容，接过汤碗：“有劳芸儿了。”他呷了一口热汤，暖流入腹，却化不开眉宇间那缕凝重。“今日朝会上，又有三份急报。皇太极避开了孙督师（孙承宗）经营的关宁锦防线，主力西进，绕过广宁，猛攻大凌河城。蓟辽总督郭广益（虚构人物，接替原主帅的新任统帅）率军援救，在长山（虚构地名）遭敌伏击，损兵数千，粮草辎重丢弃无数，只得退守松山堡（虚构地名）。大凌河城被围已近一月，城中粮草将尽，危在旦夕。”
贾芸虽不直接参与军政，但每日听何宇谈及，也对局势有了大致了解。她蹙眉道：“这位郭督师……妾身听闻，他之前多在宣大一带为官，虽也历经战阵，但似乎对辽东的地形和虏酋皇太极的战法，并不如夫君熟悉？”
何宇叹了口气，走到书案前，拿起几份抄录的邸报和通过特殊渠道送来的前线详报（来自刘綎等旧部）。“岂止是不熟悉，简直是颟顸僵化！郭广益此人，守成或有余，进取则严重不足。他用兵，恪守‘结硬寨，打呆仗’的古法，步步为营，这本无大错。但他低估了皇太极用兵的灵活和八旗骑兵的机动性。”
他指着舆图上的长山一带：“皇太极深知我朝大军集结，正面攻坚损失必大。故而，他围困大凌河是假，围城打援是真！他算准了郭广益必会出兵救援，早已在长山险要处设下埋伏。郭广益求稳，行军路线单一，探马侦缉不力，一头撞入包围圈，焉能不败？”
“那……大凌河城还能守住吗？”贾芸担忧地问。一座雄关的陷落，不仅意味着数千将士的殒命，更会沉重打击军心民心。
何宇沉默片刻，缓缓摇头：“难。除非有奇迹，或者……朝廷能迅速派出一支精锐，以奇兵突进，打破封锁。但看郭广益如今惊弓之鸟的状态，能守住松山堡不再失地，已属万幸。他如今定然是深沟高垒，再不敢轻易出战了。而这，正中了皇太极下怀。他可以放心地慢慢啃食大凌河这块硬骨头，甚至分兵劫掠周边，以战养战。”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皇太极主力可能驻扎的区域，语气中带着压抑的愤懑和无奈：“僵持？表面上看是僵持，官军据守城池，后金军野战无敌，谁也奈何不了谁。但实际上，主动权完全掌握在皇太极手中！他想打哪里就打哪里，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我朝官军空有数量优势和坚城利炮，却被牵着鼻子走，被动挨打！每日消耗的粮饷，都是一个天文数字，而这些负担，最终都会转嫁到早已不堪重负的百姓身上！”
正如何宇所料，此时的紫禁城武英殿内，气氛比宫外的寒冬更加冰冷肃杀。
夏景帝面沉似水，端坐在龙椅上，御案上堆积着最新的战报和户部、兵部呈送的关于粮饷、兵员补充的奏章。下方，内阁辅臣、六部九卿的主要官员分列两旁，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兵部尚书出列，声音干涩地禀报着长山之战损失的初步统计数字，以及大凌河城日益严峻的形势。每报出一个数字，夏景帝的脸色就更阴沉一分。
“也就是说，”夏景帝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冷的威压，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郭广益带着数万援军，非但未能解大凌河之围，反而损兵折将，丢光了粮草，现在缩在松山堡，除了不停地向朕要粮要饷，就只会高挂免战牌？”
兵部尚书额头冷汗涔涔，伏地道：“陛下息怒……虏骑势大，皇太极狡诈异常，郭总督亦是……亦是持重为上，恐再中奸计，损我大军元气……”
“持重？”夏景帝猛地一拍御案，声响在寂静的大殿内格外惊人，“好一个持重！朕的粮饷，朕的将士，就是让他这般‘持重’地消耗、葬送的吗？数月以来，丧师失地，寸功未建！这就是你们兵部力荐的‘知兵老成’之将？”
兵部尚书及几位曾举荐郭广益的官员吓得跪倒在地，连称“臣等有罪”。
户部尚书也颤巍巍地出列，哭穷道：“陛下，北疆战事已历时数月，国库存银消耗巨大，各地加派的辽饷已引发民怨，若再追加，恐生内变啊！且今冬严寒，漕运不畅，南粮北运艰难，前线粮草补给，已是捉襟见肘……”
夏景帝闭上眼，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他知道户部尚书所言非虚。战争就是个吞金兽，更何况是一场看不到胜利希望、不断失血的消耗战。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和愤怒。满朝文武，难道就找不出一个能替朕分忧、能击败皇太极的将才吗？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班列中那几个空着的位置——那是称病不朝的忠顺亲王及其党羽的位置。夏景帝心中冷笑，这场战事不利，最高兴的，恐怕就是这位皇兄了吧？正好坐实了他之前“何宇养寇自重”的诬告，显得他忠顺亲王多么有“先见之明”！
“忠毅伯的伤势，近来如何？”夏景帝突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戴权连忙上前一步，躬身回道：“回陛下，前两日太医院院使刚去诊视过，言道伯爷外伤虽愈，然则元气大伤，内里亏损，仍需长期静养，切忌劳心劳力，尤其不宜再受风寒侵袭……”
夏景帝“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他何尝不知这是托词？何宇的身体状况，他派去的密探早有回报，远比太医院公开的说法要好。但他此刻不能点破。一方面，他需要何宇这步暗棋；另一方面，贸然启用一个刚被构陷、名义上仍在“荣养”的功臣，朝堂上的阻力，尤其是来自忠顺亲王一党的攻讦，将会异常猛烈。必须等到一个合适的契机，或者，等到郭广益彻底烂到无可救药，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之时。
“传旨给郭广益，”夏景帝压下心中的烦躁，冷声道，“固守待援，不得再浪战！丢失的城池，待开春后再图恢复。户部、兵部，全力保障松山堡、宁远、锦州一线粮饷军械，若有迟误，严惩不贷！”
这已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用巨大的国力消耗，换取一个僵持的局面，等待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转机。
朝会在一片沉闷和压抑中结束。官员们鱼贯而出，许多人脸上都带着忧色。消息灵通的，已经知道皇帝对郭广益极度不满，北疆帅位，恐怕迟早要换人。但换谁？谁能收拾这个烂摊子？每个人心中都在盘算。
而此时的忠顺亲王府，温暖的银安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忠顺亲王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听着心腹汇报朝会情况，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笑容。
“僵持得好啊！”他抿了一口温热的酒，“僵持得越久，消耗越大，民怨越沸，陛下对郭广益，对叶向高那帮力主用兵的人，就会越失望。等到国库空虚，天下骚然，就是本王出面收拾残局的时候了。到时候，看谁还敢说本王当初阻拦那何宇小子复出是错的？”
他放下酒杯，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不过，何宇那边，也不能让他太清闲了。上次算他走运，躲了过去。这次……得给他找点新乐子。贾赦那个蠢货，不是正好能派上用场吗？”
北疆的风雪，京城的寒流，以及权力场中更冷的暗箭，在这个冬天，交织成一幅大厦将倾前的混乱图景。而在这场僵持中，时间，似乎正站在最沉得住气、最有远见的猎人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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