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早春二月，虽已过了立春，但北地的寒意依旧盘桓不去，不肯轻易让位于渐暖的东风。庭院中的垂柳，枝条上才刚冒出些鹅黄的、米粒大小的芽苞，在依然料峭的风里微微颤动着。几株晚开的腊梅，残香犹存，与墙角背阴处那些顽固的、脏兮兮的残雪一样，提醒着人们严冬的余威尚在。
忠毅伯府的书房内，却是一片宜人的暖意。上好的银霜炭在雕花铜盆里静静地燃烧，散发出持久而温和的热量，驱散了空气中的清寒。窗外天色有些阴沉，是那种典型的、欲雨还休的早春天气，使得书房里不得不早早掌了灯。柔和的灯光映照着四壁书架上的线装书，也映照着临窗大炕上对坐的两人。
何宇只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家常直裰，腰间松松系着丝绦，神色平和，正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一份舆图。与一年前刚从北疆归来时相比，他脸上的风霜之色已然褪尽，肤色恢复了些白皙，但并非文弱书生的那种苍白，而是透着健康光泽的润白。眉宇间曾经的杀伐锐气，如今内敛了许多，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沉稳与从容。只是偶尔抬眼时，那目光深处一闪而过的精光，才会让人想起这位看似闲适的年轻伯爷，曾是阵斩敌酋、名动北疆的悍将。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其妻贾芸。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绣折枝玉兰的缎袄，下身系着月白色的百褶裙，乌黑的发髻上只簪着一支简单的珍珠步摇，淡雅宜人。此刻，她正微微倾身，纤纤玉指在何宇铺在炕几上的舆图某处轻轻一点，低声道：“夫君请看，东市口这处三层的楼宇，妾身觉得颇为合适。原是一家绸缎庄，东家因老家有急事，需现银周转，故而着急出手。位置极好，面临主街，车马方便，且离各勋贵府邸都不算远。”
她的声音清柔，条理清晰，显然已做足了功课。经过这两年多的历练，尤其是协助何宇处理诸多庶务、乃至暗中经营一些产业后，贾芸早已非复当年那个在贾府中虽有志气却难免有些怯懦的旁支小姐。如今的她，眉梢眼角间自带一股沉静干练的气度，处理事情来心思缜密，手段也愈发圆融周到。
何宇的目光顺着她指尖所示，落在舆图上的东市位置。那里是京城商业繁华之地，人流如织，确实是个理想的选择。他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将目光从舆图上移开，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若有所思。
自第二次构陷风波平息后，夏景帝虽未明确重新授予他实权，但那份隐含的信任与期待，何宇心知肚明。皇帝秘密召见，不问军事而问经济方略，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强烈的信号。他的“蛰伏”期，事实上已经结束了。然而，如何迈出这第一步，却至关重要。
直接闯入波谲云诡的朝堂，在原有的僵化格局中去推行他那惊世骇俗的“格物兴学”乃至更深层次的改革？那无异于以卵击石。且不说以忠顺亲王为首的守旧派必然会疯狂反扑，便是那些中间派甚至部分潜在的同情者，在巨大的惯性思维和利益牵扯面前，也未必会支持他。他需要一块敲门砖，一个示范点，一个既能积累实力、又能悄然改变人们观念的突破口。
商业，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芸儿，”何宇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贾芸，唇角含着一丝温和的笑意，“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既要打理府内事务，还要为我暗中奔走，物色产业。”
贾芸微微摇头，眸中清光流转：“夫君说哪里话，这些都是妾身分内之事。能替夫君分忧，妾心方安。”她顿了顿，声音更压低了些，“只是……夫君决意要先从这餐饮酒楼入手吗？此业虽是聚财之速，却也最是繁琐，且易招人耳目。”
何宇端起手边温热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茶是上好的六安瓜片，香气清冽，入口微苦，回甘悠长。他放下茶盏，缓声道：“正因其繁琐，涉及采买、厨务、用人、待客等诸多环节，方能最直接地践行我等所思之新法。大到格局布置、流程设定，小到侍者一言一行，皆可体现‘效率’与‘规矩’二字。若能成功，其本身便是一个极好的示范。”
他微微前倾身体，手指在炕几上轻轻敲击着，继续分析：“况且，酒楼迎来送往，三教九流汇聚，消息灵通，正是了解世情、结交各色人等的绝佳窗口。至于招人耳目……我等行事光明正大，合法经营，怕他何来？更何况，若一味藏拙，反倒显得心虚。如今陛下既已知我有些经济之才，我正大光明地去经营些产业，积累资财，以备不时之需，亦是题中应有之义。总好过坐吃山空，或是全靠陛下赏赐。”
贾芸认真听着，眼中露出恍然和钦佩的神色。她聪慧，一点即透。何宇这是要化被动为主动，将可能的“与民争利”的非议，转化为“自筹资金以纾国难”的先见之明。而且，选择一个看似“不入流”的酒楼业起步，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低调和麻痹对手的策略。
“夫君深谋远虑，妾身不及。”贾芸真心赞道，随即又蹙起秀眉，“只是这酒楼经营，菜品乃是根本。京城酒楼林立，各家皆有招牌，若想脱颖而出，恐非易事。夫君可是已有了计较？”
何宇闻言，脸上露出一抹带着几分神秘和自信的笑容。他起身走到书案前，取过一张笺纸，提笔蘸墨，寥寥数笔，画了一个奇怪的物事——下面似是个炉子，上面则是个中空的锅子，锅子中间还有个小烟囱。
“芸儿，你看此物如何？”何宇将画纸递给贾芸。
贾芸接过来，仔细端详，眼中满是好奇：“这……这是锅具？模样好生奇特。中间这凸起之物是何用途？”
“此物，我暂称之为‘火锅’。”何宇解释道，“中间这烟囱，可置炭火，使锅中之汤持续沸腾。食客围坐一桌，可将各式切好的生肉、鲜蔬、菌菇等物，自行放入滚汤中涮熟，蘸以特制酱料食用。汤底亦可多变，或麻辣鲜香，或醇厚滋补，随客自选。”
贾芸想象着那场景：众人围坐，中间一锅热汤滚滚，白气蒸腾，各自夹取喜爱的食材放入锅中，片刻即熟，蘸料而食……这吃法不仅新奇，更透着一股热闹和自在，与当下分餐而食、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氛围大不相同。
“这……这吃法，倒是闻所未闻。”贾芸美眸睁大，充满了惊奇，“自行涮煮，岂非失了尊卑礼仪？”
何宇笑道：“在其间，可暂忘尊卑，只享美味与相聚之乐。此亦为我欲倡导之一新风气。当然，亦可设雅间，以备需讲究排场之宴饮。但这大堂散座，便要营造这般轻松热络的氛围。”他顿了顿，继续描绘，“锅底汤料，我已有几种构想，回头可与芸儿一同试制。至于食材，务必求鲜、求净。牛羊肉需薄切如纸，蔬菜要水灵新鲜，菌菇、豆腐等物亦可入锅。还可开发些鱼丸、肉丸等物……”
他侃侃而谈，将现代火锅店的经营模式、服务理念，用这个时代能够理解和接受的语言，细细说与贾芸听。包括店堂该如何装修，要明亮通风，设置专门的调料台；跑堂的伙计该如何培训，要眼明手快，态度热情周到但不过分卑微；甚至如何设计菜单，如何管理后厨流程，如何确保食材的新鲜与安全……
贾芸起初只是惊讶，越听到后来，神色越是专注，眸中的光彩也越发明亮。她虽出身公府侯门，但自幼失怙，对生计庶务本就比寻常闺秀多了几分了解。后来嫁给何宇，更是接触了许多超乎她想象的事物和管理方法。此刻听何宇将一家酒楼的经营之道剖析得如此透彻、新颖而又极具可操作性，她心中不禁涌起阵阵波澜。自己的夫君，胸中到底藏着多少这般惊人的才智？
“夫君此法，真是……真是别开生面！”贾芸听完，忍不住赞叹，“若真能如此经营，莫说菜品新奇，单是这待客之道、店堂氛围，便已胜过京中酒楼多矣！只是……”她略一迟疑，“这般模式，伙计培训、物料采买、后厨管理，皆需投入大量心力，且与旧规迥异，恐不易为寻常人所理解接受。”
“所以才需你我亲自操持，至少在这第一家店时，务必打下坚实基础。”何宇语气坚定，“伙计人选，我意优先选用那些家中清贫、为人老实本分，或是北疆退役老卒的家眷子弟。这些人更知生计不易，若能给予足够的工钱和尊重，其忠诚与勤勉，远非市井油滑之徒可比。培训之事，我与你一同来做。至于外人理解……”他淡然一笑，“待我们成功之日，他们自然便会理解了。届时，跟风效仿者恐怕会如过江之鲫。”
贾芸被何宇的自信所感染，心中那点疑虑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跃跃欲试的干劲。她用力点头：“妾身明白了。既然如此，那东市口的铺面，妾身明日便再去详谈，务必尽快盘下。店内改造、伙计招募、食材寻访等事，也需即刻着手准备。”
“辛苦芸儿了。”何宇握住她的手，温声道，“此事便以你为主，我来出谋划策。对外，你便是这‘玉楼春’的大掌柜。”
“玉楼春？”贾芸微微一怔，随即品味着这个名字，“琼楼玉宇，春暖人间……好名字，既雅致，又暗合这火锅驱寒送暖之意。夫君取名，总是这般恰到好处。”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默契在心。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终于，淅淅沥沥的春雨洒落下来，敲打在窗棂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这春雨，虽带着凉意，却孕育着无限的生机。忠毅伯府的书房里，一项即将在未来震动京城商界、乃至影响更深远的计划，就在这个春寒料峭的下午，悄然拉开了序幕。
何宇知道，他迈出的这一步，看似只是经营一家酒楼，实则是在这沉寂的早春，向一潭死水般的旧秩序，投下了一颗充满活力的石子。涟漪，必将逐渐扩散开来。而他的名字，也将以另一种方式，再次成为京城瞩目的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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