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午后，暖风带着海棠花的甜香，漫过镇国公府的抄手游廊。
沈清韵刚给祖母请完安，陪着念了半卷佛经，又得了老夫人赏的蜜渍梅子，才慢悠悠地往自己院儿走。
她穿着杏子红的绫缎小袄，裙摆扫过青石板路，留下细碎的声响。
身边的锦书捧着个小巧的食盒，里面装着老夫人特意给她留的杏仁酥，脚步轻快地跟着。
“小姐，慢点走，前头转角有青苔，仔细滑着。”锦书轻声提醒，伸手想扶。
沈清韵摇摇头，甩开她的手：“我自己能走，你看这海棠开得多好。”
她停在廊下，仰头看着枝头上缀满的粉白花朵，阳光透过花瓣，映得她小脸莹润透亮。
就在这时，一阵风过，吹来了假山后压低的说话声，断断续续，恰好落在她耳中。
“……不过是仗着嫡出，得了陛下两句夸，就真当自己是凤凰了？连她房里的锦书，现在走路都抬着下巴，眼里没旁人了。”
这声音尖细，带着明显的酸意，沈清韵一听就认出，是庶姐沈清月身边最得用的丫鬟彩蝶。
锦书的脸瞬间涨红，刚要出声呵斥，被沈清韵轻轻拉住了手腕。
她摇摇头，示意锦书噤声，自己则往廊柱后挪了挪，身影隐在斑驳的阴影里。
另一道沙哑的声音接了话，是王姨娘院里的钱婆子：
“嘘！你作死呢？这话也敢浑说？仔细被人听见！如今大小姐是什么势头？
宫里陛下皇后疼着，东宫那位还送书送笺，老爷夫人更是捧在手心。
咱们做下人的，安分守己伺候才是本分，别惹祸上身！”
“我就是不服气！”彩蝶的声音低了些，却更委屈，“咱们二小姐哪点差了？
每日起早贪黑练琴绣花，琴棋书画哪样不刻苦？
偏她运气好，随口说句棋路就被太子记着，赏赐不断。
前儿个东宫又送了一匣子宫花，说是南边新贡的，二小姐在夫人房里瞧见了，回来就闷坐了半日，连晚膳都没吃几口，多叫人心疼。”
钱婆子叹了口气，语气带着讨好：“谁说不是呢？姨娘心里也堵得慌。
可如今有什么法子？夫人持家严，大小姐又得宠，上次姨娘想给大小姐身边塞个人，不也没成？
慢慢熬着吧，风水轮流转，总有咱们盼头的时候。”
脚步声渐渐远了，顺着假山另一侧往西院去了。
沈清韵还站在廊柱后，春日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她身上，她却觉得心口像是被井水浸了一下，微凉的，带着点说不清的涩味。
她不是不懂，府里人看她的眼神，总有几分不一样。
可亲耳听到这般赤裸裸的抱怨和嫉妒，将那些藏在笑脸下的心思摊开，还是头一回。
她攥紧了手里的梅子核，指腹微微发紧。
“小姐，她们太过分了！奴婢这就去回禀夫人！”锦书气得眼圈发红，攥着拳头就要走。 “别去。”沈清韵拉住她，声音平静得不像个五岁孩子，“她们不过是随口抱怨，没什么实据，闹开了反倒不好。”
她抬起头，小脸上没什么喜怒，只是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走吧，回院儿去。”
回到自己的锦华堂，沈清韵把食盒放在桌上，却没动里面的杏仁酥。
她坐在临窗的绣墩上，看着窗外翻飞的海棠花瓣，手里无意识地捻着衣角。
林氏处理完库房的事，刚回房就瞧见女儿这副模样。
她屏退左右，走过去坐在女儿身边，握住她微凉的小手：“韵儿，怎么了？方才从老夫人那里回来，路上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沈清韵抬头，看着母亲温和的眼睛，那些憋在心里的委屈和困惑，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她把方才在假山后听到的话，一字一句地复述出来，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漏掉那些带着酸意的抱怨。
“娘亲，我没招惹二姐姐呀。”沈清韵的声音带着点稚气的委屈，
“太子殿下送书，是因为我帮他说了棋路；皇上夸我，是因为我背了《千字文》。
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为什么她们会不高兴呢？”
林氏闻言，心中一软，把女儿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韵儿没错。
你得到的夸赞和赏赐，都是因为你自己聪慧懂事，配得上这些。”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温和而有力量，“这世上总有这样的人，自己不愿努力，又见不得别人好，就像坐在井底的青蛙，只看得见自己头顶的一片天，反倒嫉妒天上的鸟儿飞得高。”
“井底的青蛙？”沈清韵抬起头，似懂非懂。
“是呀。”林氏笑着刮了下她的小鼻子，“她们说的话，就像夏天的蚊蝇嗡嗡叫，看着烦人，却伤不了你。
你要是因为这些话难过，或是跟她们计较，反倒中了她们的圈套。”
沈清韵皱着小眉头：“那我该怎么办？以后见到二姐姐和姨娘，我要不要躲着走？”
“不用躲。”林氏摇摇头，眼神变得深邃了些，“躲着反倒显得你心虚。
你只要一如既往地做好自己，读书明理，守好本分，你的优秀和坦荡，就是对这些闲话最有力的回应。”
她话锋一转，语重心长，“不过韵儿，你也要记住‘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太过耀眼的锋芒，有时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就像你父亲在朝为官，位高权重，却始终谨言慎行，这就是‘藏拙’和‘敛芒’的道理。”
“藏拙……敛芒……”沈清韵小声重复着，小脸上满是认真思索的模样。
林氏见她听进去了，心中欣慰，话锋又变得轻快：“好了，不说这些烦心事了。
娘给你找了个好玩的东西，想不想知道？”
沈清韵眼睛一亮：“什么好玩的？”
“城南荷花巷口，有间叫‘锦味斋’的小点心铺，原是你外祖母留下的产业，一直由李掌柜打理。”
林氏笑着说，“李掌柜年纪大了，想回乡下养老，娘想着，不如把这铺子交给你‘玩’一阵子，怎么样？”
“交给我？”沈清韵惊讶地张大了嘴，“我能管铺子？”
“当然能。”林氏点头，眼中带着鼓励，“你不是总对娘的账本好奇吗？这铺子虽小，却也有进货、卖货、记账的门道。
你可以学着看账本，算盈亏，甚至可以试试做些新点心的主意，就当是玩游戏，好不好？”
“好！我愿意！”沈清韵立刻忘了刚才的不快，兴奋地拉住母亲的手，“我一定好好学，不让娘亲失望！” 林氏见女儿重拾笑容，心中松了口气。
她知道，让女儿有事可做，把心思放在实实在在的庶务上，总比困在后宅的闲言碎语里强。这不仅是启蒙，更是一种保护。
正说着，门外传来丫鬟的通报：“夫人，大小姐来了。”
沈清月提着个绣篮走进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娘亲，清韵妹妹，我做了两个香囊，给妹妹和娘亲送来。”
她打开绣篮，里面放着两个绣着兰草的香囊，针脚细密。
“多谢姐姐。”沈清韵接过香囊，认真道谢。
林氏拿起一个香囊闻了闻：“月儿的绣活越来越好了。不过你也别总闷在房里做针线，有空多出去走走，或者跟你妹妹一起看看书也好。”
沈清月低下头，轻声应道：“女儿知道了。”
她瞥见沈清韵桌上的食盒，眼神闪了闪，又很快恢复平静，“妹妹刚从祖母那里回来？老夫人身子可还安好？”
“安好呢，还赏了我杏仁酥，姐姐要不要尝尝？”沈清韵拿起一块杏仁酥递过去。
沈清月摇摇头：“不了，妹妹吃吧，我还有事，先回院了。”
说完，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了，背影带着点莫名的局促。
看着她走远，锦书小声道：“小姐，大小姐好像不太高兴。”
沈清韵没说话，只是摩挲着手里的香囊。
她想起母亲的话，或许，有些事，不用刻意计较，做好自己就好。
晚膳时，沈巍回来，林氏把让女儿打理锦味斋的事说了。
沈巍愣了愣，随即笑道：“也好，让她学学庶务，知道银钱来之不易，也是好事。”
他看向沈清韵，“韵儿，既然接手了铺子，就要用心，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女儿知道！”沈清韵用力点头，眼里满是期待。
三位兄长也很是兴奋。
沈清澜道：“妹妹要是不懂账本，随时可以问我。”
沈清泓拍着胸脯：“要是有人敢欺负妹妹，我第一个不答应！”
沈清渊也跟着点头：“我可以陪妹妹去铺子！”
看着一家人热热闹闹的模样，沈清韵心里暖暖的。
那些假山后的闲言碎语，仿佛被这暖意冲淡了不少。
她低头扒了一口饭，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起来：明天去铺子，要先看看账本，问问李掌柜进货的门道，还要想想，能不能做些好看又好吃的新点心。
窗外，海棠花还在簌簌飘落，春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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