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随父返京的消息传来没多久。
关于新任刺史的文书便送到了三郎君案头。
林刺史高升得蹊跷。
一年多的政绩固然优秀,但如此神速,背后若无京中巨擘的鼎力支持,断无可能。
三郎君只扫了一眼,便将文书丢在一旁。
淡淡道:“京城的水,要溢出来了。”
接替林刺史的,是一位何姓刺史。
也正是这位何刺史,将我从那场春日宴的幻梦里,彻底拽回了现实的泥沼。
很意外的。
我接到了秋娘子的命令。
截杀何刺史。
我叩首领命,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从前世的杀手,到今生的暗卫,我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这种将人命视作棋子的冷酷。
可那只风筝的温度仿佛还残留在指尖,让我此刻握住腰间软剑的手,都觉得有些陌生。
任务地点选在城外三十里的盘龙岭。
山道崎岖,林木蓊郁,是天然的伏杀场。
林间的鸟雀忽然一阵骚动。
来了。
我透过枝叶的缝隙,望向蜿蜒的山道。
一队人马缓缓行来,约莫三十余人,护卫着中间的一辆马车。
他们步伐沉稳,阵型严密,一看便知是训练有素的家将。
我的目光锁定了马车。
按照情报,何刺史和他的独子,应该就在里面。
风在林间穿行,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我微微蹙眉。
这不是我们的血腥气。
雁回在我身侧,无声地打了个手势。
——有变。
几乎就在他手势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从我们埋伏点对面的山林里,猛地窜出数十条黑影,如狼群般扑向何家的队伍。
他们行动迅捷,刀法狠辣,招招都往要害招呼。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竟然还有另一拨杀手。
我们隐在暗处,没有动。
秋娘子的命令是结果,不是过程。既然有人代劳,我们乐得坐山观虎斗,待尘埃落定后,再去收拾残局,确保不留下任何一个活口。
何家的护卫确实不弱,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虽有短暂的慌乱,但很快便稳住了阵脚。
他们结成圆阵,将马车牢牢护在中央,与来袭的杀手缠斗在一起。
刀剑相击之声,惨叫之声,兵刃入肉之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谱成一曲血腥的乐章。
就在这时,马车的帘子被一把掀开。
走出来的,并非我想象中大腹便便的官员,而是一个身材挺拔、面容坚毅的中年男子。
他身着便服,手持一柄长剑,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他便是何刺史。
而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约莫十二岁左右的少年。
那少年眉清目秀,稚气未脱,但眼神却异常沉静。
他同样握着一柄与他身高不甚相符的长剑,紧紧跟在父亲身侧。
何刺史并未加入战团,而是站在圈内,如定海神针一般,冷静地观察着战局。
那少年则成了他的传令官,用清脆而急促的声音,不断地将父亲的指令传递给每一个护卫。
“左三,守!”
“右五,突!”
“后队变阵,防侧翼!”
我心中暗惊。
这少年年纪虽小,却临危不乱,颇有大将之风。
而在他的指挥下,何家护卫的阵型竟开始有条不紊地轮转,原本的颓势竟被一点点扳了回来。
第一波杀手,显然也未料到对方如此难缠。
渐渐地,他们落了下风。
我们依旧在等待。
等待他们两败俱伤,等待最合适的出手时机。
突然,一阵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林间的嘈杂!
那声音极其细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死亡气息。
我瞳孔猛地一缩,视线瞬间锁定了一支从林中另一处阴影里射出的冷箭!
这支箭,比之前那些杀手的刀,要快得多,也狠得多!
它的目标,直指战圈中心的何刺史!
还有第三方!
这盘龙岭,今天真是热闹。
何刺史反应极快,反手一剑,精准地格开了那支冷箭。
“叮”的一声脆响。
然而,这只是开始。
第二支,第三支……箭矢如毒蛇吐信,接连不断,一支比一支刁钻,一支比一支迅猛。
它们仿佛长了眼睛,总能找到何刺史防御中最微小的破绽。
何刺史挥舞着长剑,舞出一片密不透风的剑网,将自己和儿子护得滴水不漏。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显然应对得十分吃力。
射箭的人,是个真正的高手。
他在用箭矢,消耗何刺史的体力与心神。
果然,在连续射出七八箭之后,那箭锋陡然一转,不再攻击何刺史,而是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射向了他身旁的少年!
这一变招,快如闪电,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少年郎毕竟年幼,力道和经验都远不及他父亲。
他看到了来箭,也举剑去挡,但那箭上蕴含的巨大劲道,将他震得“蹬蹬蹬”连退了三步,险些摔倒。
就是这三步,露出了致命的空档。
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射箭人,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
“咻——!”
又是一箭!这一箭,却不再是单发,而是一矢三箭的连弩!
三支短箭成品字形,封死了少年所有闪避的路线!
何刺史目眦欲裂。
他几乎是出于本能,想也未想,便将自己的身体,横在了儿子的面前。
这是父亲的本能。
也是一个致命的失误。
他用剑挡开了两支射向儿子的箭,却将自己的左胸,完全暴露在了第三支箭的面前。
“噗——!”
箭矢入肉的声音,沉闷得令人心悸。
那支淬了毒的黑色箭矢,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左胸,只留下一截颤动的尾羽。
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染红了他的前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山林里的喊杀声似乎都远去了。
我只看到何刺史的身体猛地一僵,然后缓缓地、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的箭。
“阿父!”
少年郎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那声音撕心裂肺,像一只雏鸟的哀鸣。
他想冲上去扶住父亲,却被何刺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挡在身后。
何刺史没有倒下。
他挺直了脊梁,用剑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面向那箭矢射来的方向,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要我何某的命,尽管拿去!若是敢伤我儿,日后何氏、京城王氏,必是你等世仇!不死不休!”
他的声音里,蕴含着无尽的愤怒与决绝,声震林梢,连树叶都在簌簌发抖。
那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竟真的镇住了暗处的敌人。
林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第一波杀手停了手,那个神秘的射箭人,也没有再放出冷箭。
所有人都被这临死前的狮子吼震慑住了。
过了许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是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何刺史支撑着身体的剑,终于再也握不住,“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的身体,也如一座被抽去基石的山,轰然倒下。
“阿父!”
少年郎跪倒在地,抱着父亲逐渐冰冷的身体,泪水决堤而下。
但仅仅是片刻的悲恸,他便猛地擦干眼泪,拾起父亲身边的长剑。
他小小的身躯,倔强地站立在父亲的尸身之前,用那尚带着哭腔,却又清脆凛然的声音,对着寂静的树林嘶喊:
“何方宵小!敢伤我阿父!要命来取!”
他的身形在山风中显得如此单薄,像一只离群的孤雁。
可他手中的剑,却握得那样稳。
他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仇恨与决绝。
那是一种,纵使身死,也要溅你一身血的悍勇。
我躲在树冠的阴影里,心,却被这声嘶喊狠狠地揪了一下。
何刺史已经死了。
那个神秘的射箭人,替我们完成了任务。
可是,按照秋娘子的命令,“不留活口”。
这意味着,眼前这个刚刚失去了父亲的少年,以及那些还在负隅顽抗的护卫,都必须死。
这是规矩。
是暗卫的铁律。
我应该动手的。
雁回已经向我投来了询问的目光。
只要我一个手势,我们这群潜伏的“黄雀”,就会立刻扑出,用最快的速度,收割掉这片战场上所有的生命。
我的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上。
冰冷的触感,让我纷乱的思绪稍稍安定。
杀了他,任务就完美结束。
不杀他,就是违抗命令。违抗命令的下场,比死更可怕。
理智在告诉我,必须动手。
可是,我的手,却怎么也拔不出那把剑。
我的眼前,不断闪现出何刺史用身体护住儿子的那一幕。闪现出那个少年持剑立于父前,声嘶力竭的模样。
那不是一个需要被清除的“漏网之鱼”。
那是一个,儿子。
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那是在春日宴的山坡上,我拿着那只大鹰风筝,一路奔跑。
风筝越飞越高,三郎君坐在轮椅上,含笑看着我。
林昭站在他身边,也在为我喝彩。
阳光,笑声,风筝……
和眼前的鲜血,死亡,孤儿……
两个世界,在我的脑海里猛烈地冲撞,几乎要将我的神智撕裂。
我……下不去手。
就在我天人交战,几乎要被这矛盾撕裂的时候。
我看到雁回,那个永远像冰雕一样的男孩,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然后,他抬起手,毫不犹豫地,做了一个我从未想过的手势。
——撤退。
我愣住了。
他竟然,也选择了违抗命令?
他看出了我的犹豫?还是说,连他这块万年不化的寒冰,也被那一幕父子情深所触动?
我来不及细想。
命令就是命令。
我们一行人,如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如水银泻地般滑出了树林,将那片血腥的战场,和那个抱着父亲尸身、独自面对整个世界的少年,留在了身后。
风,从我们耳边掠过。
我们是影子,来无影,去无踪。
任务……算是完成了吧。
毕竟,目标何刺史,已经死了。
可我的心,却比任何一次任务失败,都要沉重。
我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暮色之中。
身后,似乎又传来了那少年压抑的、如同幼兽悲鸣般的哭声。
那哭声,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缠住了我的脚踝,也缠住了我那颗摇摆不定的心。
它一路跟随着我,穿过密林,越过山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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