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的是,这番考校,竟还有我的份。
那天,我只是听从三郎君的吩咐,进去添茶续盏。
陈留先生的目光就从三郎君身上移开,最终定格在了我身上。
那一瞬间,我全身的肌肉下意识地绷紧了。
作为暗卫的本能,让我对任何审视的目光都充满了警惕。
那不是看一个侍女的目光,倒像是在评估一件兵器,掂量它的重量,检查它的锋锐,判断它是否趁手。
“三郎君此去京师,身边之人至关重要。”陈留先生缓缓开口,“老夫会为你重新配置侍女与随从,皆是府中精挑细选,机敏可靠。”
我垂着眼,静静地听着。
更换我,是情理之中的事。
京师不比崔府,我这般来历不明、只专精于阴影中事务的人,确实不适合站在明处。
“不必了,先生。”三郎君的声音清淡,却带着坚决。
“玉奴随我一同长大,最懂我的心意。况且,她也懂得一些粗浅功夫,紧要关头,能护我周全。”
陈留先生微微颌首,似乎认可了后一个理由。
但他并未就此罢休,那审视的目光,变得更加具有穿透力。
他绕着我,缓步走了一圈。
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从我的发顶,到我的脖颈,再到我垂在身侧的手。
我维持着标准的侍立姿势,呼吸平稳,心跳如常,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木雕。
“作为三郎君的贴身侍女,日后出入的,皆是王公府邸、权贵门庭。礼仪和分寸感,是立身之本。”他的脚步停在我的面前,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沉吟,“只是……此女容色太盛,作为侍女,过于引人注目,不甚妥当。当初为郎君拣选侍女时,便该选那等容貌普通、不易惹事的。”
“容色太盛?”
这四个字像一颗石子,投入我的心里,激起了一圈奇异的、陌生的涟漪。
我愣住了。
我的人生,从有记忆开始,便与“容貌”二字绝缘。
穿越到这个异世,成为崔府最低等的奴仆,我关注的是如何填饱肚子,如何活下去。
被秋娘子选中,成为暗卫预备役,我关注的是严苛的功课,是如何在一次次残酷的淘汰中幸存。成为三郎君的影子,我关注的是这个庞大府邸里复杂的人事,是三郎君的安危,是每一次任务的执行细节。
我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
真的,我不知道。
三郎君的若水轩从不对外,院中更无明镜。
我的生活里只有训练、任务和守护。
执行任务时,我或以黑巾蒙面,或用秋娘子教的粗浅易容术,将自己化作最不起眼的路人。我的脸,是我最不需要,也最不敢去在意的东西。
我甚至不敢去见我的亲生父母。
自从踏上暗卫这条不归路,我与他们便已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的存在,对他们而言,是荣耀,更是随时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的危险。
我只能在深夜里,如同一缕孤魂,悄无声息地潜到他们的屋檐下,听一听里面的呼吸声,看一看窗纸上模糊的人影。我知道,他们后来又生了一个弟弟,我却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在他们模糊的记忆里,我应该还是那个被送进府时,瘦弱干枯、灰头土脸的小女孩吧。
而现在,这位眼光毒辣的陈留先生却说,我,容色太盛?
这评价是如此的荒谬,又如此的陌生,以至于我生平第一次,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想要找一面镜子来看一看的冲动。
我想知道,我究竟是何模样,能担得起这四个字的评语。
我的心绪翻涌,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
我感到三郎君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目光很轻,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无妨。”他轻轻摇了摇头,对陈留先生说,“先生的顾虑,我明白。但她的礼仪,足以应对任何场面。况且,我居于府中,鲜少出门,她亦不会有多少机会抛头露面。”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仿佛是说给陈留先生的秘辛:“而且,她会的,不止是粗浅功夫,还有……粗浅的易容之术。足以让她在必要时,泯然众人。”
易容术三个字,似乎打消了陈留先生最后的疑虑。
他那锐利的目光缓和下来,重新变回了谋士的审度。
“既如此,老夫便考校一番。”
他没有给我准备的时间,立刻便进入了角色。
他端坐于主位,神情倨傲,仿佛变成了他口中那位权势熏天的萧将军。
“你,过来奉茶。”
我定了定神,敛去所有思绪,立刻进入了侍女的角色。
取水、温杯、置茶、冲泡,秋娘子刻入我骨子里的仪态行云流水,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
我端着茶盘,莲步轻移,跪坐在他面前,将茶盏举过眉心,恭敬奉上。
“将军请用茶。”
“嗯,”他接过茶盏,却不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你叫什么名字?在谢三郎君身边几年了?”
这是最常见的试探。
权贵们总喜欢从下人身上打开缺口。
我垂首,声音柔顺而谦卑:“回将军,府中皆称奴婢为玉奴。自幼便在三郎君身边伺候,不记得年岁了。”
无姓,便无从查起。
不记年岁,便断了所有过往。
这是最安全,也最无懈可击的回答。
“哦?不记得了?”他冷笑一声,语气陡然变得严厉,“抬起头来,让本王看看,谢家三郎身边,究竟用的是何等样人!”
来了。真正的考验。
我心中一片空明,缓缓抬起头。
我知道,此刻我的眼神,必须是驯服的、谦卑的,甚至要带一点恰到好处的、因畏惧权势而产生的惶恐。这其中的分寸,秋娘子曾用戒尺在我身上教过千百遍。
我的目光迎上他审视的利眼,只一瞬,便如受惊的兔子般飞快垂下,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语气稍缓:“模样倒还算周正。你家郎君平日里都喜欢做些什么?可有什么偏好?说得好了,本王有赏。”
这是利诱。
我依旧维持着垂首的姿势,声音里带着一丝惶恐的颤音:“回王爷……奴婢愚钝。郎君平日只喜静坐读书,不爱旁人打扰。奴婢……奴婢只负责洒扫庭院,递送茶水,其余的,一概不知。”
将自己贬低到最无知的地步,便是最好的防护。
一个只做粗活的侍女,自然不可能知晓主人的核心秘辛。
陈留先生,或者说此刻的“萧将军”,盯着我看了半晌,终究没能从我这铜墙铁壁般的卑微姿态中找出任何破绽。他将茶盏重重往桌上一搁,发出一声轻响。
“罢了,无趣。”
他瞬间从那个倨傲的将军变回了智珠在握的陈留先生,眼中的赞许之色,比之前考校三郎君时,更多了几分惊奇。
他看着三郎君,终于松了口:“此女心性沉稳,机敏内秀,远非寻常侍女可比。看来老夫是多虑了。既如此,便先这样吧。只是到了京师,风云变幻,老夫还是会为你多备几个人手,届时你再看情况,比较挑选一番。”
三郎君起身,对他深深一揖,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不置可否。
待陈留先生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书房里又恢复了之前的静谧。
灯火摇曳,将我与三郎君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
我依然跪坐在地上,没有他的命令,我不敢起身。
方才那番应对,耗尽了我所有的心力。
此刻松懈下来,才发觉后背已是一片冰凉的冷汗。
“起来吧。”三郎君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是。”
我依言起身,垂手侍立,重新变回那个无声无息的影子。
他看着我,目光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良久,才轻声问道:“玉奴,你……害怕吗?”
我不知他问的是刚才的考校,还是即将到来的京师之行。
我摇了摇头。
他却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叹了口气:“先生说得对,你的容貌,在京师,或许会是麻烦。”
我的心,又因为“容貌”二字,微微一动。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不过,也无妨。”他忽然说,“我会护你周全的,不必忧心。”
说完,他转身走回书案前,重新坐下,仿佛刚才那句话,不过是随口一提。
我却僵立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护我周全?
我是一个暗卫,一柄兵器,我的天职,是为他而死。
何曾需要过他的保护?
灯火下,他的侧影依旧清俊如画。
我看着他,心中那股想找镜子看一看的冲动,前所未有地强烈起来。
我忽然很想知道,能让他说出“容色太盛”和“护你周全”的这张脸,究竟,是何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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