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菱握紧了手中的归脉仪，罗盘的指针依旧固执地指向那片黑暗的汪洋。
她抬起头，望向深不见底的夜幕，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她替她守着，也替她去寻。
三日后，东海之上，一支由三艘快船组成的船队正破浪而行。
为首的船头上，阿菱一身劲装，任由海风吹乱发丝，目光死死锁定着掌中那枚青铜罗盘。
归脉仪的指针在经历了长久的剧烈震颤后，此刻终于趋于平稳，指向正前方一片被浓雾笼罩的海域。
“就是这里了。”她身后的傀儡谢承，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
当船头刺破浓雾的刹那，一座孤岛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岛上怪石嶙峋，寸草不生，唯有悬崖之巅，矗立着一座通体洁白的石塔，在阴沉天色下宛如一根巨大的白骨指节，直刺苍穹。
阿菱弃船登岛，足尖在嶙峋的礁石上轻点，身形如魅影般掠向崖顶。
石塔无门无窗，浑然一体，塔身之上，密密麻麻刻满了早已失传的织魂族密文，每一笔，每一划，都透着一股苍凉而决绝的气息。
阿菱伸出手，将一缕极细的金丝探入其中一个字符的凹槽。
“嗡——”
整座石塔发出一声低沉的共鸣，一面看似坚不可摧的石壁竟缓缓向内退去，露出一个幽深的入口。
她毫不犹豫地踏入其中。
塔内比想象中要空旷，也比想象中要拥挤。
数百具形态各异的傀儡静立于黑暗中，从魁梧的将军到窈窕的仕女，从垂暮的老者到总角的孩童，每一具都以一种泛着淡淡荧光的特殊木材雕成，栩栩如生，仿佛只是暂时陷入沉睡。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檀香，以及金丝灵线高速运转时发出的微弱嗡鸣。
塔中央有一座高台，一具女子的身影背对着入口，披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身着一袭最简单的素衣，正低头缝制着手中一只尚未成形的新偶。
她的动作很慢，甚至有些滞涩，每一次穿针引线，都带着一种非人的、精确而冰冷的韵律。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那人缝制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随即缓缓转过身来。
那张脸，是阿菱在梦中见过无数次的。
清冷，绝美，只是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宛如上好的冷玉。
是谢扶光。
阿菱的呼吸猛地一滞，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的左臂上。
那不是一条属于人类的手臂。
从肩胛骨往下，整条左臂都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由无数根纤细耀眼的金丝盘绕、编织而成的机械构造，闪烁着冰冷而华丽的光泽。
那些金丝的末端，如神经末梢般深入她的后心，与整座塔的脉动连为一体。
“姐姐……”阿菱的声音有些干涩。
谢扶光看着她，眼中是阿菱从未见过的、如古井般深沉的平静。
“我没死，”她淡淡地开口，声音比从前更加清冷，“我只是不能再回那个吃人的地方。”
她抬起那只金丝构成的左手，轻轻抚摸着旁边一具小童傀儡的头顶。
“二十年前，长老们拼死送我出来，并非只是为了让我苟活。”她的目光扫过满室静立的傀儡，“他们交给了我最后的秘令：若织魂正统一脉断绝，则必须在海外重建‘续命塔’，以傀儡之身，承载织魂之技，令我族不灭。”
她这些年在市井间流浪卖艺，收集厉鬼，看似是为了复仇，实则是为了收集那些在灭门惨案中散落的族人残魂。
她将那些微弱的魂魄一点点从厉鬼的怨气中剥离出来，缝入这些以灵木雕刻的傀儡之中，带回这座塔里，用整座岛的灵脉日夜温养。
“这塔里的每一具傀儡，都曾是我们的族人。”谢扶光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我不报仇了吗？”她看向阿菱，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澜，“不，我是在给将来讨还血债的人，留下一条不会被斩断的路。”
复仇是刀，而传承是鞘。
刀会卷刃，但只要鞘还在，便永远有新刀出鞘。
几乎是同一时刻，京城，御史中丞裴照的府邸。
他收到一封没有任何字迹的信。
裴照将信纸投入香炉，青烟升腾中，一行血字在灰烬上浮现，字字泣血：“塔成之日，若天下仍不公，则百傀归京，代行天罚。”
裴照在香炉前静立了许久，终是将那片写着血字的灰烬小心翼翼地收入袖中。
数日后的朝会上，他力排众议，上奏为二十年前的织魂灭门案平反，并请求追谥谢氏全族为“护国灵匠”，在京郊设立纪念馆。
吏部尚书当即出言讥讽：“一群操弄鬼神的妖术之徒，也配入我朝庙堂？滑天下之大稽！”
当晚，那位尚书大人回府，赫然发现自家书房的房梁上，悬挂着一只巴掌大的小傀儡。
那傀儡面无表情，手中却举着一份微缩的讣告，上面用蝇头小楷，清清楚楚地记述着他祖上三代侵吞赈灾银、构陷同僚的全部旧案。
尚书大人当场瘫倒在地。
自此，朝中再无人敢对“织魂”二字妄言半句。
辽东，韩昭奉了裴照的密令，率亲兵清查钦天监。
果然，在观星台下方的地下密室中，找到了被层层符咒封印的最后一盏魂灯。
那灯火已如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灯芯之中，困着一缕微弱到几乎消散的女声：“救……孩子……”
韩昭面色一凛，破开灯壁，指尖捻起一根金丝，小心翼翼地渡入灯芯。
随着金丝的灵力注入，一段尘封的记忆影像骤然在她眼前炸开。
画面中，是二十年前烈火焚天的谢家祠堂。
她的乳母李忘忧抱着一个襁褓，拼死交到另一位族人手中，嘶声力竭地哭喊：“快！送去海外！她和扶光小姐，必须活一个！”
原来，当年幸存的并非谢扶光一人，她还有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堂妹，被秘密送往海外。
那孩子，正是如今续命塔中，最小的那只幼童傀儡的原型。
影像的最后，是李忘忧对着虚空，仿佛在对未来的谢扶光泣血叮嘱：“小姐，你要活下去……哪怕变成非人，也要活下去……”
海岛之上，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出现在石塔外，他是欧冶眠，当年护送谢扶光与那个婴孩出海的老匠人之后，也是这座塔的守护者。
他对着谢扶光，沉声道：“孙怀恩只是刀，背后还有执刀人。小姐，你可知二十年前，那份织魂一族‘自认谋逆’的认罪书，是你祖父亲手写下的。”
谢扶光猛地一颤，金丝左臂发出一阵刺耳的嗡鸣。
“他是被逼的，”欧冶眠的声音低沉而残酷，“但他签下名字的那一刻，就已经输了。”
谢扶光闭上眼，良久，才缓缓睁开。
眼中所有的悲恸和震惊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神性的冷漠。
“所以我不再求谁来认错，”她一字一顿地说，“我要让所有人，都看见。”
她抬起金丝左臂，猛地按在高台中央的阵眼之上！
“启阵！”
一声令下，整座续命塔轰然震动，塔内百具傀儡双目齐齐睁开，他们同时抬手，无数金丝从他们指尖飞出，在塔心汇聚成一道巨大的光束，冲破塔顶，直入云霄！
光束在高天之上织成一片巨大的光幕，如海市蜃楼般，将一幅幅画面投映于海上云端——那是织魂一族百年来如何为国镇压凶煞、守护疆土的赫赫功勋，是被史书抹去的全部真相！
阿菱望着那惊天动地的景象，心神激荡，上前一步道：“姐姐，既然真相将要大白，我们回家吧！”
谢扶光却摇了摇头，她低头看着自己那非人的手臂，轻声道：“我已非完人，躯壳半傀，心亦冷硬。我回不去了。但我留下的一切，会回去。”
她从心口处抽出一枚光芒最盛的核心金梭，交到阿菱手中。
“这是塔心，也是我一半的命。你带着它回去。”
“记住，织魂不死，不在血脉，而在那些记住了痛的人，是否还在说话。”
数日后，天还未亮，京城百姓一觉醒来，竟发现天上飘落下了无数纸折的莲花。
每一朵莲花之内，都藏着一根极细的记忆丝线。
凡触碰到丝线的人，脑海中都会瞬间浮现出一段亲历者视角的冤屈与不公。
一时间，满城皆惊，万民哗然。
而遥远的海岛上，谢扶光独自一人立于塔顶，眺望着大陆的方向。
风从海上来，吹动她空荡荡的右边衣袖。
她望着远方那片因万家灯火而微微发亮的天际线，轻声说：“这一次，轮到你们照亮我了。”
话音落下，远方的海平线上，第一缕朝阳终于冲破了厚重的云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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