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港外，一处僻静的海湾。
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吹拂着十几艘伪装成商船的福船。这些船的吃水线比寻常商船要深上一些，船舷两侧的木板下，隐约能看到新近加固过的痕迹。若是有经验丰富的水手在此，定会发现这些船的桅杆和帆索，都比普通商船要坚固得多。
一千二百名“穿心”营的士兵，已经脱下了他们引以为傲的黑色劲装，换上了五花八门的水手服和普通卫所兵的鸳鸯战袄。他们黝黑的脸上，不见了往日的桀骜与杀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装出来的，带着几分茫然和惊惶的表情。
蓝玉站在旗舰的甲板上，看着自己的兵演练，一张脸拉得比马脸还长，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
“都他娘的给老子跑起来！跑得跟没吃饭一样！那是倭寇追上来了，不是你家娘们叫你回家睡觉！惊慌！懂不懂什么叫惊慌？你那是便秘的表情，不是惊慌！”
“还有你！对，就说你呢！让你操炮，不是让你绣花！动作快点！打完一炮就跑，要演出那种‘老子吓尿了，胡乱放一炮就想溜’的感觉！你现在这架势，比神机营的炮手还稳，是想告诉倭寇我们是精锐吗？猪脑子！”
一名百户长苦着脸凑过来：“将军，这……这可太难为弟兄们了。让他们冲锋陷阵，眉头都不皱一下。可让他们装怂，比杀了他们还难受啊。”
“难受也得受着！”蓝玉眼睛一瞪，“这是总兵大人的军令！谁演不好，让倭寇看出了破绽，耽误了大事，老子亲手扒了他的皮！”
不远处的另一艘船上，张伟和傅友德并肩而立，静静地看着这场有些滑稽的“彩排”。
傅友德捋着胡须，眼中却满是赞许：“总兵大人，您这一手，真是绝了。让百战精锐去扮演一群乌合之众，看似大材小用，实则非他们不可。寻常士兵，若真遇上数倍于己的倭寇，恐怕不是演戏，而是真乱了。唯有这些心里有底的悍卒，才能在惊涛骇浪之中，将这‘乱’，演得恰到好处，乱而不散。”
张伟点了点头：“战场之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我们要骗过倭寇，首先要骗过自己。他们现在不是‘穿心’营的锐士，他们就是一群被重金诱惑，临时拼凑起来护送宝船的杂牌军和水手。”
他指着远处一艘正在演练“逃窜”的船：“傅将军你看，那艘船的转向，还是太流畅了。真正的商船水手，在慌乱之下，操舵不会如此精准。等会儿，你亲自去调教一下。要让他们在‘逃’的过程中，偶尔出现一些小失误，比如帆没挂好，舵转慢了半拍，这样才更真实。”
“明白。”傅友德领命，眼中闪烁着专业的光芒，“要让戏更逼真，还得加点‘猛料’。我会让他们在演练中，故意弄出几次‘小意外’，比如缆绳断裂，或者船帆被风撕开一道口子。这些细节，在倭寇的眼里，就是我们这支船队不堪一击的最好证明。”
张伟笑了：“将军果然是此道高手。有你坐镇，这出戏，想演砸都难。”
两人正说着，一艘快船飞速驶来，一名锦衣卫小旗跳上甲板，快步走到张伟面前，单膝跪地。
“启禀总兵大人！东瀛急报！”
张伟和傅友德对视一眼，神色都严肃了起来。
“讲。”
“王大人布下的‘鱼饵’，已经上钩了。”锦衣卫小旗的声音压得很低，“三日前，化名‘赵掌柜’的皇明商号采买商，在琉球海域被一伙倭寇‘俘虏’。带头的是五岛家的人。经过三天的‘审讯’，‘赵掌柜’已经‘招供’了所有关于宝船船队的情报。”
“人呢？”张伟问道。
“按计划，‘赵掌柜’不堪用刑，已于昨日‘气绝身亡’。尸体被倭寇扔进了海里。”
张伟的眼帘微微垂下，遮住了眼中的情绪。虽然早有预案，但当死亡真实地传来时，他的心还是沉了一下。
“情报扩散得如何？”
“非常顺利。五岛家的人，自以为得到了惊天秘闻，立刻派人将消息送往对马岛。根据我们在对马岛的暗桩回报，宗像氏在接到消息后，欣喜若狂，已经将这份情报通报给了所有前来集结的海寇头目。如今，整个对马岛都沸腾了，所有倭寇都相信，一支由杂牌水师护送的，满载金银的大明宝船队，即将在十日内，从泉州启航。”
“好。”张伟的语气听不出波澜，“王振……做得很好。”
“此外，”锦衣卫小旗继续汇报道，“曹公公那边也有消息。他派人查验了泉州、漳州沿海卫所的备战情况。傅将军离京后，沿途震慑效果极佳，各卫所不敢有丝毫怠慢。目前，由傅将军亲自挑选的三千水师精锐，已经在外海预设的包围圈集结待命，战船、火炮、粮草均已到位，只等倭寇入网。”
所有的棋子，都已落位。
猎人布下的陷阱，已经伪装完毕。那块用人命和谎言做成的诱饵，也散发出了最诱人的血腥味。现在，就等着猎物，一头撞进来了。
张伟深吸了一口气，海风的腥咸，此刻闻起来，竟像是大战前夕的血腥味。
他转身，目光扫过海湾里那一千二百名正在笨拙地“表演”着的精锐士兵。
“传我将令！”
他的声音，穿透了海浪与风声，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彩排结束！”
正在演练的士兵们，动作齐齐一顿，不约而同地望向旗舰。他们看到，他们的总兵大人，正站在船头，身姿笔挺如枪。
蓝玉也停止了叫骂，神情变得无比严肃。
张伟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股冰冷的杀伐之气。
“告诉弟兄们，脱下这身窝囊的衣服，换回我们的战甲！拿起我们的火枪！把刀磨快！”
“三天后，卯时三刻，准时出航！”
“这一次，我们不是去演戏！”
张伟举起手，重重向前一挥，指向东方那片蔚蓝的，一望无际的大海。
“我们是去钓鱼！钓的，是整个东瀛海面上，最大最肥的一群鲨鱼！”
“吼！”
一千二百名士兵，爆发出震天的怒吼。他们压抑了太久的杀气，在这一刻，尽数释放。那股冲天的气势，仿佛能将天上的云层都撕裂开来。
他们等待这一刻，已经太久了。
蓝玉咧开大嘴，露出了一个嗜血的笑容。他抓起身边的一把佩刀，猛地抽出，刀锋在阳光下，闪烁着森然的寒光。
“小的们！准备开席了！”
海湾内，杀气如潮。
而远方的对马岛上，一场贪婪的盛宴，也即将拉开序幕。无数的倭寇，正在磨刀霍霍，翘首以盼，等待着那支传说中的“肥羊”，自己走进他们的口中。
他们不知道，那不是肥羊。
那是一群披着羊皮的，饥饿了太久的饿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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