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株老梧桐长得枝繁叶茂,淡紫色的圆锥花序簇拥在枝头,如云似雾,风一吹,细碎的花瓣簌簌飘落,铺得青石小径上一片浅紫。本该是赏景闲话的时节,正堂里的气氛却凝滞得能滴出水来,连檐下的雀鸣都透着几分小心翼翼。
正堂正中,梁夫人端坐在铺着软垫的太师椅上,一身深紫色织金褙子,领口袖口绣着缠枝莲纹样,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用赤金镶珠的发簪固定着。她手里捻着一串沉香佛珠,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啪”的一声,佛珠被重重按在手边的梨花木茶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堂内的死寂。
下首的梨花木椅上,坐着顾家大嫂邵氏。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素绸襦裙,鬓边只簪了一朵素色珠花,此刻正用一方素帕紧紧按着眼角,肩膀微微耸动,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老夫人,求您了……实在是情况有变,这婚事,能否再提前些时日?下下月初八就是个极好的黄道吉日,宜嫁娶……”
“顾大娘子,”梁夫人的声音带着不加掩饰的冷意,眼神如利剑般扫过邵氏,“你这话我倒是新鲜。寻常人家嫁女儿,哪个不是恨不得多留些时日,仔细教导管家理事的规矩,备足三媒六聘、绫罗绸缎的嫁妆,风风光光地送出去?你倒好,娴姐儿是我看着长大的,知书达理、温顺贤淑,我梁家自然是喜欢的。可你这般急切,倒像是我们梁家的锦哥儿是什么烫手山芋,生怕晚了一步就娶不上?还是说,你们顾家姑娘有什么不得不急着出门的缘由,怕耽误了?”
这话诛心至极,带着赤裸裸的质疑和敲打。邵氏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眼泪流得更凶了,嘴唇哆嗦着,像是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偏偏说不出口,只能发出压抑的啜泣声。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苏氏和墨兰得了消息,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苏氏一进厅堂,见这剑拔弩张的架势,梁夫人面色铁青,邵氏哭得肝肠寸断,立刻放缓了脚步,脸上堆起温和的笑意,上前打圆场:“母亲息怒,顾大娘子想必也是有难言之隐的。都是亲上加亲的姻亲,有话好好说,莫要伤了和气。”她说着,悄悄给邵氏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先稳住情绪。
墨兰跟在苏氏身后,穿着一身浅碧色绣玉兰花的襦裙,身姿温婉,神色却带着几分沉静的观察。她看着邵氏那副欲言又止、只会哭泣的模样,再回味梁夫人那句“不得不急着出门的缘由”,心中猛地一动,一个被她忽略许久的名字骤然跳了出来——蓉姐儿!
是了,顾廷烨那个外室曼娘带来的女儿,比娴姐儿还大上两三岁,这些年一直养在顾府,身份尴尬至极,既不算嫡女,也不算正经庶女。按规矩,嫡女未嫁,庶女或是身份不明的女儿是断断不能先议亲的,否则便是乱了纲常,要被人戳脊梁骨的。莫非……是蓉姐儿那边出了什么事?
邵氏在苏氏的安抚下,情绪稍稍平复了些,终究是承受不住这满室的压力,抽抽噎噎地抬起头,声音断断续续地道出了实情:“老夫人,二嫂子……不是我狠心要委屈娴姐儿……是、是府上的蓉姐儿……她……她等不及了呀!”
“蓉姐儿?”梁夫人先是一愣,随即猛地想起那个被顾廷烨从外头带回来的姑娘,脸色顿时变得铁青,眼底翻涌着怒意,“顾侯那个……外头野女人生的?”
苏氏也倒吸一口凉气,失声道:“哎呀!怎么把她给忘了!这孩子……怎么拖到这么大了还没议亲?”按京中规矩,姑娘家十四五岁便该开始留意婚事,十六七岁便可出嫁,蓉姐儿如今已是十八九岁的年纪,确实是耽搁得太久了。
墨兰站在一旁,心中豁然开朗,所有零散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她想起之前偶尔听府里下人闲话,说明兰对蓉姐儿的婚事颇为头疼,高不成低不就——高门望族看不上她外室所生的身份,普通人家顾廷烨又觉得委屈了女儿,加上顾廷烨对这个女儿心存愧疚,多有纵容,以至于婚事一拖再拖。她当时还觉得明兰是假惺惺,此刻才真正明白其中的艰难与尴尬。
她上前一步,语气平和,既不偏帮也不指责,对着梁夫人缓缓说道:“母亲,儿媳之前似乎听明兰……哦不,顾侯夫人提起过,说是顾侯极其疼爱蓉姐儿,总想着多留她几年,为她寻一门十全十美的好亲事,不愿委屈了她,故而才耽搁至今。想必是如今实在不能再拖,又怕耽误了娴姐儿的大好年华,顾大娘子才不得已出此下策,想着先让娴姐儿出嫁,再为蓉姐儿安排婚事。”
她话未说完,梁夫人已是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被震得嗡嗡作响,茶水溅出些许,厉声喝道:“放屁!”
这一声怒斥,力道十足,将邵氏吓得浑身一哆嗦,硬生生止住了哭声,连一向沉稳的苏氏都惊得后退了半步,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梁夫人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气得不轻,她伸出手指着邵氏,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与愤怒:“顾廷烨舍不得女儿?他舍不得一个外室女,就要委屈我的嫡孙,急匆匆地迎娶他大哥的嫡女来给那个外室女腾位置、做挡箭牌?!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当我们永昌侯府是什么?是他顾家处理麻烦的垫脚石吗?!”
她的目光如电,死死盯着邵氏惨白的脸,字字诛心:“说什么舍不得,不会是有什么怕影响了娴姐儿的婚事,这才火急火燎地要把娴姐儿先嫁出来,好给他家那位‘舍不得’的姑娘挪窝,掩人耳目!”
梁夫人这番话,毫不留情地剥开了所有温情脉脉的伪装,将顾家那点难以启齿的算计和窘迫赤裸裸地摊在了阳光下。邵氏被说得无地自容,脸颊火辣辣地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能再次掩面痛哭,肩膀抖得像筛糠,再也无力辩解半句。
苏氏见状,知道再僵持下去只会两败俱伤,连忙上前扶住气得浑身发抖的梁夫人,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劝道:“母亲息怒,千万保重身子。事已至此,顾家既然开了这个口,想必也是真的急了。咱们若强硬拒绝,且不说伤了两家姻亲的和气,只怕……只怕外面那些不知内情的人,胡乱揣测起来,说锦哥儿和娴姐儿的婚事生了变故,于两个孩子的名声也无益啊。”
墨兰也适时开口,语气沉稳冷静,条理清晰:“母亲,二嫂子说得在理。娴姐儿性子温婉,锦哥儿也对她有意,若是因为这事黄了,未免可惜。既然顾家确有难处,我们若一味坚持原议,反倒显得我们梁家不近人情。不若……便应了他们提前婚期的请求,但是要求娴姐儿在自己儿时院子出嫁”
梁夫人喘着粗气,胸口的怒意渐渐被一丝冰冷的权衡所取代。她看着哭得撕心裂肺的邵氏,又看看一旁冷静分析、言辞中肯的苏氏和墨兰,心中清楚她们说得不无道理。顾家如今势头正盛,撕破脸对梁家并无好处,更何况,娴姐儿和锦哥儿的婚事早已传遍京城,若是突然取消,难免引人非议,反倒让两个孩子受了委屈。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堂内只剩下邵氏压抑的哭声和梁夫人粗重的呼吸声,久到邵氏几乎要绝望,才缓缓睁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罢了!就当是看在娴姐儿和锦哥儿两情相悦的面上!”
她死死盯着邵氏,眼神冰冷,一字一顿地说道:“日子可以提前。但是,顾大娘子,你回去告诉顾侯和顾侯夫人,我永昌侯府的嫡孙娶媳,该有的三媒六聘、十里红妆,一样不能少!聘礼按原定规制加倍送过去,婚礼的排场也不会有半分简慢,若是因顾家为匆忙而敷衍了事,让我梁家丢了颜面,这婚事,便到此为止,提也不要再提!”
邵氏如蒙大赦,连忙抬起哭花的脸,连连点头应承:“是是是,老夫人放心,我回去定如实转告侯爷和夫人,聘礼和排场,一定样样周全,绝不敢委屈了锦哥儿和娴姐儿!”她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行了个礼,匆匆退出了正堂。
看着邵氏仓惶离去的背影,梁夫人疲惫地闭上眼,靠在身后的引枕上,脸上满是倦意。苏氏连忙上前为她顺气,又吩咐丫鬟奉上参茶。
从正堂出来时,廊下的梧桐花还在簌簌飘落,落在墨兰的素色裙摆上,添了几分春末的清寂。梁夫人被顾家这桩事搅得心绪难平,虽为了大局松了口,心里那根刺却扎得更深,她停下脚步,揉着发胀的额角,声音带着几分疲惫的锐利:“顾家这事儿来得蹊跷,绝非‘蓉姐儿等不及’那么简单。里头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弯弯绕,你得想办法去打听打听,那蓉姐儿究竟是怎么回事,顾家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总不能他们说什么,咱们就全盘照信,当个糊涂亲家。”
墨兰垂眸应下,语气恭顺却不失条理:“是,母亲。正好前几日听闻五妹妹随文妹夫回京述职了,姐妹俩许久未见,我明日便递帖子去探望她。”她心里早有计较,如兰嫁的虽是翰林院清流,不比勋贵之家消息灵通,但她性子最是直爽,藏不住话,且与明兰素来亲厚,内宅里的私密事,或许能从她口中套出几分实情。
梁夫人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挥挥手道:“去吧,仔细些,别露了痕迹。”
第二日巳时,墨兰带着采荷和两个丫鬟,坐着侯府的马车去了如兰府上。如兰的住处虽不算奢华,却收拾得干净雅致,院角种着几株月季,开得正艳。听闻墨兰来访,如兰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迎出来的,身上穿了件石榴红撒花罗裙,衬得她面色红润,眉眼间满是鲜活的笑意,依旧是当年那个藏不住情绪的模样。
“哟,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如兰拉着墨兰的手,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的亲昵,“我们四姑娘可是永昌侯府的贵夫人,平日里忙得脚不沾地,怎么有空来看我这个闲散人?”
墨兰如今心性早已不同往日,闻言只淡淡一笑,不与她计较往日的龃龉,只顺着她的话头说道:“五姐姐还是这般牙尖嘴利。我这不是听说你回京了,特意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文妹夫待你如何,有没有受委屈。”
“委屈?谁敢委屈我!”如兰扬着下巴,拉着她在厅堂坐下,亲手给她剥了个橘子,塞进她手里,“我在这儿过得舒心着呢,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不用看谁的脸色,比某些整天关在大宅门里,算计来算计去、累得慌的人,不知快活多少倍!”
墨兰接过橘子,指尖捏着微凉的果皮,唇边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五妹妹能过得舒心,自然是好的。”
两人你来我往地拌了几句嘴,没了当年的针锋相对,反倒多了几分各自嫁人后的体谅与亲昵。厅堂里的气氛渐渐热络起来,墨兰见时机差不多了,便放下橘子,端起丫鬟奉上的茶,轻轻抿了一口,装作不经意地提起:“说起来,前儿顾家的大娘子去了我们府上,倒是提起了一件事。”
“顾家?”如兰果然来了兴致,瞪大了眼睛,“是明兰那边?怎么了?”
“是娴姐儿和我们家锦哥儿的婚事。”墨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顾大娘子说,想把婚期往前提一提,下下月初八便是个好日子。我和母亲都觉得奇怪,娴姐儿年纪还小,明兰素来疼她,怎么会舍得这么早就让她出嫁?”
“提前?”如兰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满脸的不可思议,“好好的怎么要提前?明兰到底是怎么想的?娴姐儿才多大,嫁过去就要伺候公婆、执掌中馈,多辛苦啊!”
“谁说不是呢。”墨兰顺着她的话头,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解,“母亲也多问了几句,可顾大娘子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含糊着说是……蓉姐儿等不及了,怕耽误了她的婚事。”
“蓉姐儿?”如兰先是一愣,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惊天秘闻,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又赶紧压低了嗓门,凑近墨兰,脸上带着几分兴奋的神秘,“哦!你说她呀!我就说嘛,这里头肯定有她的事儿!”
墨兰心中一动,知道关键信息要来了,便故作急切地追问:“到底怎么回事?五妹妹你倒是说说,难不成蓉姐儿真出了什么事?”
如兰撇了撇嘴,左右看了看,确认厅堂里只有她们姐妹俩和几个心腹丫鬟,才附在墨兰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不能往外传,这事儿要是捅出去,顾家的脸面可就没了!”
墨兰连忙点头:“妹妹放心,我岂是那种搬弄是非的人?只是事关锦哥儿和娴姐儿的婚事,我心里实在不安,才想问问清楚。”
“那我可告诉你了。”如兰舔了舔嘴唇,语气带着几分揭秘的郑重,“那蓉姐儿,她压根不是现在对外说的这个岁数!”
“什么?”墨兰的瞳孔微微一缩,脸上露出了真切的惊讶——这一点,她之前确实未曾想到。
“是真的!”如兰信誓旦旦,语气笃定,“我有一回不小心听见我大哥和父亲说话,偷偷提起了顾家的旧事。说那蓉姐儿,原是顾侯爷当年在外头那个叫曼娘的女人生的,当初顾侯爷把她们母女接回府的时候,怕别人翻旧账,说他婚前不检点,影响名声,就硬生生把蓉姐儿的年纪报小了两岁,还把她记在了那个等她妾室秋娘名下,好让她有个体面些的出身,堵住外人的嘴。”
墨兰的心头剧震,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豁然开朗。怪不得蓉姐儿的婚事拖了这么久,原来她的实际年龄比明面上报的还要大上一两岁!在京中,姑娘家到了这个年纪还未议亲,早已是“老姑娘”,婚嫁之路自然更加艰难,顾家急于让娴姐儿先出嫁,再为蓉姐儿安排,也就说得通了。
她压下心中的波澜,继续追问:“既然记在了秋娘名下,也算是有了正经的妾室所出的身份,怎么还会拖到现在?顾侯爷疼她,明兰也不是刻薄之人,总该为她寻一门妥当的亲事才是。”
如兰拿起帕子擦了擦手,语气里带着几分对明兰处境的微妙理解,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还能为什么?一来,她那出身终究是尴尬,说是秋娘所出,可京中稍有头脸的人家谁不知道底细?高门大户自然看不上,怕玷污了门楣;低嫁了,顾侯爷又觉得委屈了她,毕竟是他心尖上的第一个孩子,总想着让她嫁得风光些。”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几分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无奈的意味:“二来嘛……我也是听明兰无意间提过一嘴,说起来,那蓉姐儿跟常嬷嬷的那个孙子,叫常年的,好像有点青梅竹马的情分。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倒是不错。明兰心里大概是想成全他们,又怕别人说闲话,说顾家的姑娘下嫁奴才孙子,就想着等常年科举考出功名来,再风风光光地把蓉姐儿嫁过去,既全了孩子们的情分,也能堵上外人的嘴,常年和三哥哥一起考中了。”
墨兰静静地听着,心中的所有线索瞬间串联起来,形成了一幅完整的图景。她想起前日在梁夫人面前,自己还试图用“顾侯舍不得女儿”来为顾家辩解,此刻只觉得脸上有些发热——原来那所谓的“舍不得”,不过是顾廷烨虚伪的算计,既想掩盖女儿真实的出身和年龄,又想成全她的私情,最终却要让娴姐儿的婚事来为这一切买单,让永昌侯府沦为他们顾家装门面的工具。
辞别如兰后,墨兰坐马车返回永昌侯府。一路上,她闭目沉思,神色平静无波,心中却早已将此事的来龙去脉梳理得清清楚楚。回到府中,她径直去了梁夫人的院子,将从如兰那里听来的消息,原原本本地禀告了梁夫人,只略去了消息来源的具体细节,只说是从相熟的贵夫人口中听闻。
梁夫人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捻着佛珠,听完墨兰的话,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终像是结了一层寒霜。厅堂里静得可怕,只有佛珠偶尔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却更添了几分压抑。
她想起邵氏那日的哭哭啼啼,想起自己当初差点被“顾侯舍不得女儿”这个拙劣的借口蒙蔽,想起顾家为了自己的私心,竟如此算计永昌侯府,一股难以遏制的怒意从心底翻涌上来。良久,她猛地攥紧了手中的佛珠,从牙缝里冷冷地挤出两个字,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和彻骨的怒意:
“放屁!”
这声怒骂,掷地有声,在寂静的厅堂里回荡,不知是在骂顾廷烨的虚伪算计、自私自利,还是在骂自己当初的轻信与险些犯下的糊涂。
苏氏得了梁夫人的默许,眼底瞬间亮起精明的光,脚步放得极轻,凑到梁夫人身边,声音压得只剩两人能闻:“母亲,顾家这是自己把由头递到我们手上了!咱们何不趁此机会,让邵大娘子带着娴姐儿早早搬出顾侯府主院?也省得在那位的眼皮子底下,处处受掣肘,连女儿的婚事都做不得主。”
她口中的“那位”,虽未指名道姓,可在场的梁夫人、墨兰,连同旁边伺候的几个心腹嬷嬷,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指的正是如今执掌顾府中馈、说一不二的顾侯夫人明兰。
梁夫人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指尖摩挲着腕上温润的佛珠,语气里透着掌控全局的笃定:“这是自然。我明日便遣人去递帖子,约顾家几位宗老见个面。就说我们梁家体恤娴姐儿即将出嫁,想让她在娘家(顾家宗支层面)多留些念想,恳请宗老们恩准,让她从已逝生父顾大郎生前居住的院子发嫁。”
她顿了顿,佛珠在指尖转得愈发从容:“这是全了娴姐儿对亡父的孝道,名正言顺,谁也挑不出错来。只要先把人挪到静远院,” 一声意味深长的冷哼,道尽了其中的算计,“往后再想搬回主院,可就由不得她们了。那院子离主院远,规矩也松散些,邵氏娘俩也能松快几日,不用再看旁人脸色。”
这一招,既占了礼法的高地,又能悄无声息地将娴姐儿从明兰的掌控中摘出来,可谓一举两得。苏氏听得连连点头,满眼都是赞同。
然而,站在一旁的墨兰却微微蹙起了眉头。她如今涉及到明兰时忍不住多想——那个看似温婉柔和,实则手段绵里藏针、步步为营的六妹妹,从来都不是易与之辈。
她沉吟片刻,上前一步,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母亲此计固然精妙,占尽了情理,只是……女儿觉得,恐怕没那么容易顺遂。”
“哦?”梁夫人挑眉看向她,眼中带着几分讶异,还有几分“你倒说说看”的探究。
墨兰迎着两人的目光,缓缓组织着语言:“让娴姐儿从顾大郎旧居发嫁,理由确实充分,宗老们想必也不会反对。但母亲忘了,顾家如今掌事的是顾侯夫人。她若是不想放人,或是想中途再将人接回主院,要找个借口,也是现成的。”
她顿了顿,将其中的关节一一拆解:“她们只需派人去静远院走一趟,回来便说那院子年久失修,屋舍破败,墙角漏雨,梁木朽坏,恐冲撞了新娘子的喜气,不利于将来的姻缘福寿。以此为借口,要么拖延修缮,要么干脆在婚前几日,以‘为新娘安危着想’为由,派上几个有体面的嬷嬷,硬将娴姐儿再接回主院看管。到时候,她们占着‘体恤晚辈’的名头,我们难道还能硬拦着,说‘你家院子破败也得住’?那不成了故意为难娴姐儿,反倒落了个刻薄的名声?”
这番话,说得梁夫人和苏氏都沉默了。墨兰所言,并非没有可能,反而精准戳中了明兰行事的风格——永远占着理,永远让你有苦说不出。
墨兰看着两人变幻的神色,想起之前从京中贵妇们闲聊时听来的一些风声,继续补充道:“而且,母亲可还记得?早几年,顾侯夫人曾将府里后园一大片闲置的地方好生修缮了一番。听说并非为了赏玩景致,而是圈起来养了些猫儿狗儿,还有些温顺的鹿和仙鹤,说是给府里孩子们解闷。更建了几排屋舍,给伺候那些牲畜的下人居住,平日里洒扫打理,倒也干净。”
她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凝重:“那地方,虽说用途不上台面,可既是近年修缮过的,屋舍定然是牢固整洁的,住人完全不成问题。若她们到时候说,旧院也在其中,临时让娴姐儿从那‘后园’的偏院发嫁,我们能反驳吗?”
墨兰没有再说下去,但其中的意味,早已不言而喻。
梁夫人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原本从容转动的佛珠被她攥得死紧,指节泛白。她光想着如何把人从明兰身边弄出来,却差点忽略了对方可能的后手!那个看似与世无争的顾侯夫人,若是真用这等龌龊法子摆一道,梁家真是有苦难言,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苏氏也倒吸一口凉气,后背沁出一层薄汗,后怕道:“还是三弟妹思虑周全!若真被她们这么算计了,我们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到时候不仅人没捞出来,还得受一肚子窝囊气,连侯府的脸面都要跟着受损!”
厅内一时间陷入了死寂。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来,映出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却驱不散弥漫在众人之间的凝重。梁夫人、苏氏,还有一旁伺候的嬷嬷,都将目光投向了墨兰,眼神里带着几分焦灼,几分期许。
林苏安静地听着,小巧的手指灵活地拨弄着九连环,金属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梁夫人,声音清清脆脆,却带着不容小觑的条理:“祖母,我听说,顾家大郎君(顾廷煜)生前,在顾侯府外,是不是另有一处清静的小院落?”
梁夫人正拿起茶杯的手一顿,愣了愣:“你怎么知道?似乎是有这么一处,在城郊的桃花坞附近,当年顾大郎身子弱,不耐府中喧嚣,便寻了这么个地方静养读书,院子不算大,但亭台水榭、花木池塘样样俱全,颇为雅致。你问这个做什么?”
林苏放下手中的九连环,那复杂的玩意儿已被她解成了一串,她微微前倾身子,语气沉稳得不像个孩子:“既然顾家急着让娴姐姐出嫁,是为了给蓉姐姐腾地方、避风头,那为何不让娴姐姐和顾大娘子,搬去那个小院落待嫁呢?”
“搬出去?”墨兰蹙起眉头,下意识地反驳,“这于礼不合吧?哪有未出阁的嫡女从府外别院出嫁的道理?传出去,岂不是要被人笑话?”
“母亲,”林苏的目光清澈而坚定,一字一句地说道,“顾大娘子不是一直对外说,夫君早逝,她心中悲痛,见物伤怀,只想守着大郎君的旧物度过余生吗?那处院落既是大郎君生前常去的地方,必然也留有他的笔墨、衣物,甚至是日常使用的器物,处处都是他的痕迹和气息。让她们母女搬去那里待嫁,岂不更是全了顾大娘子的‘深情’?既合了她对外的说辞,又能让她远离顾侯府中因蓉姐姐之事而起的是非漩涡,避开那些尴尬难堪,岂不是两全其美?”
墨兰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心中的迷雾仿佛被女儿的话拨开。她瞬间明白了其中的深意——这哪里是单纯全邵氏的念想,分明是给邵氏和娴姐儿找了个名正言顺的借口,让她们暂时脱离顾廷烨和明兰的掌控,避开顾家目前这滩浑水!而且“深情念旧”这个由头,既体面又无可指摘,外人只会称赞邵氏贞烈、梁家体恤,谁也挑不出半分错来。
“而且,”林苏继续补充,语气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可每一个字都戳中要害,“祖母不是一直心疼娴姐姐,怕顾家因为婚期仓促,在嫁妆、礼数上委屈了她吗?若是顾大娘子搬去小院,身边伺候的人手定然不足,打理院落、筹备嫁妆也怕不够周全。祖母完全可以以关爱晚辈、体恤邵氏丧夫之痛为由,从我们梁家拨一批得力、稳妥的仆役婆子过去帮忙。既能照料她们母女的起居,又能帮着操持婚礼相关的琐事,直至娴姐姐出嫁,岂不是再体贴不过?”
苏氏心中猛地一震,看向林苏的目光瞬间充满了惊喜与叹服。这一招简直高明至极!名义上是“帮忙”,实际上却是安插在邵氏身边的眼线和臂膀。有梁家的人在,顾家若想在嫁妆上克扣、在礼数上怠慢,或是想暗中使绊子,梁家立刻就能知晓,并且能第一时间出面干预。这等于是在顾家的地盘之外,为娴姐儿筑起了一道坚实的屏障,将她牢牢护在梁家的羽翼之下,确保她在待嫁期间不会受到半分委屈。
梁夫人初听时也是一愣,随即手指捻着佛珠,沉吟起来。她活了大半辈子,何等精明,瞬间就品出了这提议背后的三重深意:一全了邵氏的名声,让她落得个“深情念旧”的美名;二解了娴姐儿的尴尬,帮他们暂时避开了蓉姐儿的风波;三则牢牢保障了梁家的利益,通过派遣仆役,将娴姐儿的待嫁事宜掌控在自己手中,杜绝了顾家怠慢的可能。
“好!好一个‘见物伤怀’!好一个‘关爱晚辈’!”梁夫人忍不住抚掌轻笑,起身走到林苏身边,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顶,眼神里满是骄傲与欣慰,“曦曦,你这孩子,心思怎么就这么通透?竟能想出如此周全的法子!祖母真是自愧不如。”
林苏只是浅浅一笑,依偎在梁夫人身边,声音软软的:“祖母只是当局者迷,其实换个角度想想,就能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了。”
“嗯……”梁夫人缓缓点头,脸上多日来的阴霾终于散去了些,语气也轻快了不少,“就按你说的办。此事关乎我梁家的脸面,也关乎锦哥儿和娴姐儿的终身幸福,我亲自去一趟顾家,与顾大嫂分说,谅她也没有理由拒绝。”
当日午后,梁夫人便带着几名得力嬷嬷,坐着侯府的马车登门拜访顾府。当她将这番“体贴入微”的提议娓娓道来时,邵氏都愣住了。
邵氏是真的有些心动。她在顾府的处境本就尴尬,丈夫早逝,自己无依无靠,继女蓉姐儿的事像一根刺,扎得她坐立难安。明兰虽是主母,待她也算客气,但终究隔了一层,很多事她不便多言,也无力干预。若是能搬去丈夫生前静养的小院,那里清静雅致,处处都是丈夫的痕迹,仿佛还能感受到他的庇护,远离这是非中心,对她而言,无疑是一种慰藉。而且有梁家的人来帮忙照料,她也能少受些委屈,心中自然是愿意的。
明兰听到管家说后,只是微微一怔后,便瞬间看透了梁夫人的打算。她心中暗自苦笑,这位永昌侯夫人真是半点亏都不肯吃,手段老辣,步步为营。先是默许婚期提前,再借着“体恤邵氏”的由头,将娴姐儿和邵氏迁出府去,还顺势安插了自己的人手,既掌控了待嫁事宜,又堵住了顾家可能有的后手,真是一举多得。
可梁夫人占住了“体恤孀妇、成全深情”的道德高地,提议又看似完美解决了眼前的难题,既给了顾家台阶下,又为邵氏和娴姐儿着想,她根本没有理由拒绝。若是拒绝,反倒显得顾家不近人情,不懂体恤,传出去对顾家的名声也不利。
明兰心中虽清楚梁夫人的算计,面上却依旧带着温婉的笑意,对着小桃说告诉邵氏:“老夫人思虑周全,这般体恤邵大娘子和娴姐儿,真是仁厚之心。此事确实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我看邵大娘子也颇为意动,那就按老夫人说的办吧!对了和老爷说一声,看看他的意见。”
梁夫人苦等了半个月,便听得厅外管事踉跄的脚步声。那管事进门时面如金纸,头垂得几乎要抵上胸口,声音抖得像筛糠:“老夫人……顾侯爷那边,回绝了。”
“回绝?”梁夫人眉头骤然拧紧,瓷盏在掌心转得发紧,“我那提议既全了邵氏的深情,又护了娴姐儿的体面,于顾家百利无害,他凭什么回绝?”
管事咽了口唾沫,字字艰难地转述:“顾侯爷说……那处院落的地契虽在顾大郎君名下,但当年修葺、布置,就连顾大郎君静养时的汤药、炭火花销,用的都是……都是他已故生母白氏的嫁妆银子。”
厅内瞬间死寂,连烛火都似屏住了呼吸。
“他还说,”管事硬着头皮往下说,“白家的钱,就是他顾廷烨的钱,跟顾大郎君没半分相干。那院子本质是他的产业,他不点头,谁也不能搬进去,更别提从那里发嫁他的侄女。”
“混账!”
梁夫人猛地将茶盏掼在地上,“哐当”一声脆响,碎瓷片飞溅,滚烫的茶水溅湿了她的素色裙摆,她却浑然不觉,只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他这是人话吗?!大哥的遗孀孤女,不过借亡夫名下的院子待嫁,全一份身后哀荣,他竟能拿死人的嫁妆说事!白氏若泉下有知,怕是要爬出来质问他!顾廷烨这张脸,是彻底不要了!”
墨兰站在一旁,指尖攥得发白。她早听闻顾廷烨桀骜乖张,却未料他能凉薄至此——兄长已逝,他身为叔父,不仅不体恤寡嫂孤女,反倒在这种事上斤斤计较,连半点人情味都不顾,简直是蛮不讲理到了极致!
窗边,林苏缓缓抬起头。她手中的书卷还停在方才的页码,指尖轻轻搭在泛黄的纸页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清亮的眼眸里掠过一丝了然的冷意。她极轻极轻地摇了摇头,唇瓣微动,低声自语了一句,声音细若蚊蚋:“果然。跟这种人讲道理,他跟你耍流氓;你想跟他耍流氓,他倒开始跟你掰扯道理了。”
这便是真正的“双标”与“滚刀肉”吧?有利可图时便讲人情,触及利益便搬出世故章程,横竖都是他占尽便宜,旁人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林苏心中暗叹,算是见识到了封建权贵骨子里的自私与蛮横。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震得地面发颤的脚步声,伴随着仆役惊慌的呼喊:“侯爷!您慢些,别摔着!”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永昌侯梁老爷大步流星闯了进来。他一身藏青色常服,腰间玉带绷得紧紧的,平日里沉稳威严的脸上,此刻涨得通红,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显然是早已得了消息,怒火憋得快要炸开。
“放他娘的狗屁!”梁老爷一进门,声如洪钟的怒吼便震得房梁嗡嗡作响,“他顾廷烨的钱?白氏的嫁妆?老子看他是在川地打仗把脑子打坏了,连基本的人伦情理都忘了!”
他指着门外,气得手都在抖:“我孙子娶他顾家的姑娘,是给他顾家脸面!他倒好,蹬鼻子上脸,连个安生待嫁的地方都要抠搜算计!寡嫂孤女都容不下,他算什么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算什么侯门勋贵!”
梁老爷年轻时也是上过战场、斩过敌首的人,骨子里藏着军人的悍勇与暴烈。此刻怒火攻心,往日的沉稳全然不见,胸口剧烈起伏着,猛地一脚踹翻了旁边的花架——“哗啦”一声,青瓷花盆摔得粉碎,泥土溅了一地,几株名贵的兰花被压得弯折。他眼中迸发出当年浴血搏杀时的狠厉之气,扭头就往外冲,一边冲一边怒吼:“老子的刀呢?!把我那口刀拿来!我这就去川地大营找他顾廷烨说道说道!我倒要看看,是他的歪理硬,还是老子的刀快!老子跟他好好‘拉扯拉扯’,让他知道我永昌侯府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这一下,满屋子的人都吓傻了。
梁夫人也顾不得生气了,慌忙扑上去死死抱住丈夫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声音带着哭腔:“侯爷!侯爷息怒啊!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她死死拽着不放,“他顾廷烨混账,咱们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这要是真提着刀去军营,传出去就是两家结死仇,锦哥儿和娴姐儿的婚事就彻底黄了,咱们梁家也要沦为京中笑柄啊!”
梁昭和周梁晗等人也赶紧上前阻拦,一边拉着梁老爷的衣袖,一边苦苦劝说:“爹,您冷静些!万事好商量,别冲动毁了两家前程!”
一时间,厅堂内乱作一团——劝阻声、梁老爷的怒骂声、器物摔碎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闹得鸡飞狗跳。林苏站在角落,看着祖父那被怒火点燃、如同猛虎般的背影,再想想顾廷烨那副“我的钱我说了算”的冷硬嘴脸,只觉得一阵深深的无力。
这封建大家长们解决问题的方式,还真是……简单粗暴。要么是顾廷烨那般的蛮不讲理、只认私利,要么是祖父这般的诉诸武力、以暴制暴,可这般闹下来,除了激化矛盾,又能有什么用?最终受委屈的,还是娴姐儿和邵氏。
她轻轻合上手中的书,书页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混乱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看来,之前“借院待嫁”的计划,是彻底行不通了。顾廷烨这块绊脚石,又臭又硬,根本绕不开。得重新想个法子——既要保住娴姐儿和邵氏的体面,不让她们在顾家受半分委屈;又要避开顾廷烨的锋芒,不跟他硬碰硬;还要守住两家的颜面,不能真的撕破脸。
林苏蹙起小小的眉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脊。这难度,可真是不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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