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是独立于创作之外的环节,而是一场贯穿始终、无硝烟却步步惊心的无声战争。它像一层密不透风的网,笼罩在每一次旋律碰撞、每一句歌词推敲之上,其紧张感,甚至远超对曲调对错的争执,成为这群闺阁少女“地下实践”中最磨人、也最不可或缺的修行。
她们对“碰撞”地点的选择,从来都绕开了花团锦簇的明间正厅、人来人往的回廊主道,每一处都是心照不宣的隐秘据点,藏在深宅大院最不引人注意的褶皱里。
后花园那处假山背后,有一个天然形成的凹陷,仅容三五人侧身而立,外侧被茂密的爬山虎和灌木丛遮掩,从远处望去,只当是山石嶙峋,绝不会想到里面藏着人。每次聚集于此,她们都要先仔细检查周围,确认没有留下脚印、折痕,才敢稍稍放松。还有连接东跨院与西跨院的抄手游廊尽头,那里常年照不到阳光,廊柱上的油漆都已斑驳,平日里除了洒扫的仆妇,极少有人涉足,却成了她们短暂碰头的绝佳之地——廊下的阴影能遮住大半身形,远处有人走来,也能通过廊柱的缝隙提前察觉。
更惊险的,是借着“更衣”之名,在净房外的僻静角落短暂停留。净房周围本就人少,再加上遮挡视线的屏风,她们能趁着整理衣物的间隙,飞快地交换几句想法、递一张纸条。可这里的风险也最大,随时可能有其他小姐或丫鬟前来,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行走。这些地方或许阴暗、或许简陋,视野受限,却能提供最宝贵的隐蔽性,便于她们观察周遭动静,也能在危险来临时迅速撤离,不留下一丝痕迹。
为了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意外,一种自发形成的无声警报系统,在女孩们之间悄然建立。每次聚会,都会有一到两个性格外向、耳力敏锐、位置靠近通道或门口的少女主动担任“哨兵”。她们不参与创作讨论,所有心神都紧绷着,像警惕的小兽般留意着脚步声、说话声、衣物摩擦声,哪怕是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们的耳朵。
她们的暗号简单却精准,没有丝毫多余。一声突然的、短促的咳嗽,是“有人靠近,准备隐蔽”的预警;一把团扇不经意间落地,发出轻响,代表“人已至近前,立刻停手”;若是忽然提高音量,说起“今日这海棠开得真好”“这茶的滋味甚佳”这类毫不相干的闲话,则是最高级别的警报——意味着来人已经能看到她们,必须立刻切换状态,装作寻常赏景闲聊。
有一次,赵凌云担任哨兵,正留意着游廊尽头的动静,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丫鬟的脚步声,还夹杂着“找小姐”的呼唤,她立刻轻轻咳嗽一声。亭内正在讨论歌词的女孩们瞬间会意,动作一顿,随即有条不紊地开始掩饰。等那丫鬟走近时,看到的只是几个小姐围在一起,对着廊外的海棠花评头论足,神色自然,毫无异样,便躬身行礼后匆匆离开。这无声的暗号,像一道无形的屏障,一次次将她们从暴露的边缘拉回。
信号发出的瞬间,所有的创作热情都会在刹那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刻入骨髓的警惕与惊人的默契。前一秒还因为一个音调的处理争得面红耳赤、眼神发亮的女孩,下一秒便会同时收声,脸上的激烈神色迅速褪去,仿佛刚才的争执从未发生。
负责保管曲谱、词稿的女孩,会以最快的速度将纸张揉拢,要么塞进袖袋深处,用宽大的袖笼死死压住,要么借着裙摆的掩护,将纸团快速压在石凳下、花盆底,或是塞进旁边的石缝里;擅长应变的女孩会立刻俯身,假装整理被风吹乱的裙裾,手指却在暗中将散落的笔墨归拢;性子沉稳的则会自然地抬手理一理鬓角的珠花,或是取出丝帕轻轻擦拭嘴角,借着这些小动作调整面部表情,从专注投入切换到符合闺训的温婉平静。
整个过程必须在几息之内完成,不能有丝毫慌乱,不能露出半点破绽。有一回,沈清珠正拿着笔在便签上修改歌词,预警暗号突然响起,她几乎是本能地将笔一收,便签揉成一团塞进发髻的夹层里,同时拿起身边的茶杯,装作抿茶的模样。等来人走过,她才悄悄松了口气,发髻里的便签早已被汗水浸湿,却完好无损。这种近乎本能的敏捷,是她们在一次次惊险中磨练出来的,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熟练,只为了在危机来临之际,将所有“离经叛道”的痕迹彻底隐藏。
这种时刻存在的威胁,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每个女孩的心头,给她们的创作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每一次聚会,精神都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弦,不敢有丝毫松懈。或许上一秒还在为一个精妙的修改欢欣鼓舞,下一秒就因为一声突如其来的脚步声被迫中断;或许精心准备了许久的想法,还没来得及向姐妹们展示,就不得不匆匆藏起。
她们要防范的,不仅仅是府中的长辈、严厉的管事嬷嬷——那些人一旦发现她们的“小动作”,轻则斥责罚抄,重则禁足,甚至可能毁掉所有稿纸;还要小心那些并非核心圈的旁支姐妹、甚至是贴身丫鬟。人心难测,谁也不敢保证,身边的人不会因为一时的好奇,或是为了讨好长辈,将她们的秘密泄露出去。
有一次,娴姐儿的贴身丫鬟见她总是藏藏掖掖,忍不住多问了几句,娴姐儿吓得一夜未眠,生怕秘密被泄露,直到后来确认丫鬟并无恶意,只是关心她,才稍稍放下心来。这种无处不在的“眼睛”,让她们的每一次艺术碰撞,都伴随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她们常常在讨论到关键处时,突然停下,侧耳倾听周围的动静;常常在藏好稿纸后,还要反复检查几遍,确认没有遗漏;常常在聚会结束后,回到自己的深闺,还会因为紧张而浑身发软,心跳不止。
作为这场“地下创作”的灵魂人物,林苏(曦曦)对这份煎熬与艰难的感受,尤为深刻。她看着原本最是端庄守礼、连脚步声都透着规矩的宁姐儿,如今也学会了如何用宽大的袖子做掩护,飞快地传递纸条,眼神里带着一丝与平日截然不同的警惕与果决;看着天性胆小、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婉儿,在担任“哨兵”时,哪怕紧张得嘴唇发白、手心冒汗,也依旧坚守在岗位上,眼神专注地留意着周围的一切,没有丝毫退缩;看着活泼好动、向来藏不住话的闹闹,努力克制着自己大声说话、肆意欢笑的冲动,每次讨论都要压低声音,憋得小脸通红,却从未抱怨过一句。
她的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心疼,心疼姐妹们为了一首曲子,要承受如此多的恐惧与压力;有愧疚,愧疚是自己将这“离经叛道”的旋律带到她们面前,让她们陷入这般两难的境地;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敬佩。这些在封建礼教下长大的女孩,从小被教导要顺从、要安分、要“三从四德”,可如今,为了心中那一点点不甘、一点点对自由与自我的向往,她们正在无师自通地学习着抗争的技巧,锻炼着在夹缝中求生存、求表达的惊人韧性。
她们谱写的,不仅仅是一首《女驸马》的曲调。她们更是在用这种隐秘的方式,用每一次小心翼翼的聚会、每一个精准无误的暗号、每一次迅速果断的掩饰,谱写了一曲属于她们自己的、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反抗序曲。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次次的“地下”碰撞,无数个独自练习的深夜,将这首曲子一点点打磨、一遍遍锤炼。奇妙的是,或许是林苏心中那份执念的指引,或许是艺术本身就拥有跨越时空的共鸣,或许是姐妹们心中那份共同的渴望,让这首集体创作的曲子,其曲调竟慢慢地、一点点地,向着她记忆中的现代黄梅戏版本靠拢。那些原本生硬的转折变得流畅,那些不够贴切的歌词变得精准,那些零散的音符终于串联成了完整的旋律。
终于,在一个秋日的赏菊宴上,趁着众人都在厅堂内饮酒作诗,十几个女孩默契地先后借口离席,悄悄聚集在府中最僻静的暖阁里。暖阁外有茂密的竹林遮挡,隔绝了外界的声音。这一次,没有人催促,没有人打扰,她们围成一圈,看着手中最终版的曲谱,眼里闪着坚定的光。
刘家二姐姐深吸一口气,轻轻起头,用压低的声音唱道:“为救李郎离家园——”
紧接着,梁玉涵的声音加入进来,清亮而温婉;梁玉清的声音紧随其后,沉稳而有力;然后是王妹妹、李姐姐……十几个女孩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虽然压得极低,却无比和谐,无比真挚。
“谁料皇榜中状元,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哇,好新鲜哪……”
熟悉的旋律在暖阁里回荡,穿越了千年时空,从现代的剧场,来到了这封建礼教束缚下的深宅大院,从严凤英大师的口中,传到了这群被束缚的少女心里。
林苏站在人群中间,听着这熟悉又陌生的歌声,一瞬间竟恍惚了。她仿佛看到了现代剧场里灯火辉煌的场景,看到了台上演员们意气风发的模样,又仿佛看到了身边姐妹们此刻眼中的光彩。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有成功的喜悦,有创作的满足,但更多的,是道阻且长的辛酸。
仅仅是想要共同完成一首歌,便要如此偷偷摸摸,如此提心吊胆,如此艰难险阻。那想要改变命运,想要挣脱封建礼教的枷锁,想要争取更广阔的天空,又该是何等的希望渺茫?
她忍不住红了眼眶,歌声也微微发颤。
可就在这时,她感受到身边有人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是梁玉涵,她的眼神坚定而温暖,对着林苏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更加投入地唱着。林苏转头望去,每个姐妹的脸上都带着专注,带着虔诚,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和成就感。那是她们在深闺中从未有过的模样,是属于创作者的骄傲,是属于追梦人的光芒。
心中的恍惚与辛酸,渐渐被这份温暖和坚定压了下去。林苏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重新融入这和谐的歌声中。
是啊,再难,路也是人走出来的。
至少,她们现在正在一起,用自己的方式,唱着属于她们的歌。
这首歌,是她们的秘密,是她们的勇气,是她们对自由的向往,是她们对命运的反抗。它的歌声或许微弱,或许只能回荡在深宅大院的角落,或许永远不会被外人所知,但它真实地存在过,她们一起创作过,一起歌唱过,这本身,就是一种胜利。
暖阁里的歌声还在继续,轻柔却坚定,像暗夜中的一束微光,照亮了她们被束缚的青春,也照亮了一条布满荆棘,却通往希望的道路。而这跨越千年的旋律,终将成为她们心中最珍贵的记忆,成为她们对抗封建礼教的,最温柔也最坚韧的力量。
傍晚的余晖透过雕花窗棂,给永昌侯府三房的正屋镀上一层暖黄。墨兰端坐于书案后,指尖捏着一支狼毫笔,正逐笔核对本月铺子的进出账目。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琐碎而枯燥,她微微蹙着眉,耳边却总飘来一阵若有似无的哼唱声。
那曲调陌生得很,既非时下流行的水磨调,也不是府中常听的雅乐,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昂扬,甚至藏着几分不循规蹈矩的不羁。墨兰起初只当是哪个小丫鬟闲得无聊,学了些市井间的新曲,并未放在心上,目光依旧落在账本上。
可那哼唱声断断续续,字句却渐渐清晰,直直钻进她的耳朵——
“……谁料皇榜……中状元……帽插官花……好啊,好新鲜……”
“中状元”三字入耳,墨兰执笔的手猛地一僵!笔尖在宣纸上顿出一个乌黑的墨点,晕开一片污渍,将那串规整的数字搅得一塌糊涂。这笔下的账目,瞬间成了催命符般刺眼!
这曲子!这歌词!
墨兰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她虽未亲自参与女儿们那些隐秘的勾当,但宁姐儿偶尔欲言又止的模样,婉儿藏藏掖掖的神色,还有闹闹脸上那掩不住的兴奋,早就让她隐约猜到,她们姐妹几个定是在暗中弄些什么。可她万万没想到,竟是这般……这般大胆妄为的内容!女子中状元?这简直是悖逆伦常、离经叛道到了极点!而偏偏,是最藏不住话、最不知轻重的闹闹,将这要命的调子哼了出来!
她脸色瞬间沉得能滴出水来,猛地撂下笔,笔杆与砚台碰撞,发出“哐当”一声脆响,惊得门外的丫鬟都瑟缩了一下。“把三姑娘给我带进来!”墨兰的声音尖利而冰冷,带着压抑不住的雷霆之怒。
闹闹很快被丫鬟领了进来,小脸上还带着方才哼唱时的愉悦,嘴角甚至还微微上扬着,完全没察觉到母亲眼中的风暴。墨兰挥手屏退了所有闲杂人等,只留下心腹周妈妈守在院口,随后指着闹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刺得人耳膜发疼:“你方才唱的是什么?跟谁学的?说!”
闹闹被母亲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吓了一跳,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小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双手紧紧绞着裙摆,用力摇了摇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一个字也不肯说。她再不懂事,也知道这曲子是姐姐们的秘密,是她们一起琢磨出来的宝贝,绝不能说出来,否则定会连累宁姐儿、婉儿,还有曦曦。
见她这般倔强,明明吓得浑身发抖,却依旧死咬着牙关不肯吐露半个字,墨兰又气又急,胸口剧烈起伏着。她是真的怕了,怕女儿们行差踏错,怕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局面,会因为这几句离经叛道的歌词毁于一旦。她猛地抄起手边的戒尺,重重拍在书案上,“啪”的一声巨响,震得案上的砚台都微微晃动。“说不说!今日你若不说,便跪在这里,直到你想明白为止!”
戒尺落地的余音还未消散,门帘被轻轻掀开,一道小小的身影走了进来。是林苏(曦曦)。她显然已在外面听了一会儿,小小的脸上没有丝毫孩童应有的惊慌失措,只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平静,眼神清亮而坚定。
“母亲。”她的声音清脆,像山涧的泉水,打破了室内的凝重。林苏走到墨兰面前站定,先看了一眼吓得瑟瑟发抖、却依旧紧咬牙关的闹闹,随即仰起小脸,目光直直对上墨兰惊怒交加的眼眸:“您放了三姐姐吧。那曲子,是我写的,也是我教姐姐们唱的。”
墨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曦曦?她才五岁!怎么可能写出这般有深意、甚至带着叛逆意味的曲子?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她怔怔地看着林苏,嘴唇动了动,却一时说不出话来,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不等墨兰从这份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林苏已然转过身,面对着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开口唱了起来。她没有唱那“中状元”的惊世骇俗,而是从后半段唱起,那部分更添了几分命运的感慨与人生的况味:
“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
“人人夸我潘安貌,原来纱帽罩啊,罩婵娟……”
她的声音还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像初春刚抽芽的嫩柳,却吐字清晰,旋律准确无误。更让人震惊的是,那歌词中蕴含的复杂情感——功成名就的虚幻与荣光,身份错位的无奈与忐忑,还有一丝隐藏在字里行间的骄傲与叛逆,竟被她演绎得丝丝入扣。唱到“原来纱帽罩婵娟”时,她的声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恍然大悟的通透,又藏着几分无人知晓的寂寥,听得人心头发颤。
墨兰彻底呆住了,手中的戒尺“哐当”一声掉落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女儿,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这哪里是一个五岁孩童能拥有的领悟力?这歌声里的故事,这曲调中的情感,绝非她这个年纪能凭空揣摩出来的。一股寒意夹杂着困惑,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让她浑身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只能下意识地扶住身后的书案。
她垂眸看着眼前的两个女儿:闹闹依旧小脸惨白,眼眶泛红,嘴唇被牙齿咬得微微发颤,却依旧倔强地不肯落泪;而曦曦,这个年仅五岁的小女儿,站在那里,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丝毫慌乱,那双清亮的眼眸里,仿佛藏着一片深潭,平静地映着她此刻的狼狈与震动。
墨兰的心中五味杂陈,翻涌着后怕与惊悸——方才若是被外人听去半句,或是梁老爷动了真怒,后果不堪设想;可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像一颗石子投入静水,激起层层涟漪,久久不散。
歌曲,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心底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让那些被岁月掩埋的过往,瞬间破土而出。
她的思绪,猛地被拉回了许多年前,在盛家老宅那间书塾里的时光。
那时的她,还不是永昌侯府的二夫人,只是盛家女盛墨兰。仗着母亲林噙霜的偏爱,凭着骨子里的聪慧机敏,她从不甘人后。先生在堂上讲经论典,她总能最快领会要义,常常举手发问,引经据典,与长柏哥哥争得面红耳赤;辨析义理时,她言辞犀利,逻辑缜密,能把同样是一母所出、却不如她机敏的长枫哥哥驳得哑口无言,涨红了脸说不出话;就连与性格直率、不擅言辞的如兰争论,她也能靠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和满腹诗书,巧妙周旋,常常占得上风。
那些日子,阳光透过书塾的窗棂,洒在泛黄的书页上,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纸香。她记得自己当时心中那份不服输的劲头,那份坚信自己道理更足的笃定,那份渴望被认可、渴望证明自己的迫切。那时的她,眼中有光,心中有梦,从不觉得自己比男儿差分毫。
一个从未有过的、大胆到近乎荒唐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闪电,猛地劈中了她的脑海:
如果……如果女子也能参加科考呢?
如果她能和长柏哥哥,和这天下千千万万的学子一样,走进那贡院号舍,凭自己的文章一较高下呢?
这个念头太过惊世骇俗,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喉咙。她下意识地抬手按住胸口,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剧烈的搏动。
她会比长柏差吗?
那个总是板着脸、满口规矩体统的嫡长兄,他的文章固然老成持重、四平八稳,可自己的文章就真的不如他吗?当年在书塾里的无数次辩论,她何曾真正输过?不过是……不过是先生和父亲,最终都会以“女子无才便是德”、“兄长说得有理”来和稀泥,或是板起脸,让她“谦让兄长”、“恪守本分”罢了。
那些看似公允的评判,那些不容置喙的“本分”,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悄悄锁住了她的锋芒,磨平了她的棱角。
若真能同场较量,凭真才实学,不问性别,不论男女……她盛墨兰,未必就比盛长柏差!
这个认知,带着一股尖锐的刺痛感,瞬间淹没了她。像是多年来蒙在眼前的一层迷雾被骤然吹散,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横亘在她与兄长之间的,并非才学高下的鸿沟,而是那一道名为“性别”的、不可逾越的天堑。
这道天堑,让她所有的机变、所有的才情、所有的不甘与好胜,最终都只能消耗在后宅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她的智慧,用来争宠固位;她的机谋,用来算计内宅;她的精力,用来打理庶务、经营人脉。而她的兄长,却可以凭着同样的才智,去博取功名,去经世济民,去实现抱负,去青史留。
墨兰缓缓蹲下身,没有去捡那支掉在地上的戒尺,而是伸出手,将依旧有些发抖的闹闹轻轻揽入怀中。小姑娘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紧紧抱住她的脖颈,将脸埋在她的肩头,压抑的啜泣声终于忍不住溢出喉咙。墨兰又伸出另一只手,将站在一旁、平静看着她的曦曦也搂进怀里。
小小的身子温热而柔软,贴着她的胸膛,仿佛能感受到那蓬勃的生命力。墨兰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酸涩与心疼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落下泪来。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与怅然,低声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往后……都谨慎些,莫要再让人抓住了把柄。”
没有厉声斥责,没有追问曲子的来源,甚至没有再提《女诫》与本分。这一刻,她批评的,或许不仅仅是女儿们的“胆大妄为”,更是对那个曾经同样怀揣着不输男儿志向、却被时代无情扼杀的年少自己,一声无言的叹息。
她轻轻拍着两个女儿的后背,感受着怀中的温热与依赖。看着曦曦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看着闹闹泪痕未干却依旧倔强的小脸,墨兰心中那个模糊的念头,愈发清晰而坚定:
她的女儿们,绝不能再仅仅重复她的老路。
她们可以学习持家理事,却不能只困于柴米油盐;她们可以温婉贤淑,却不能失去自己的锋芒;她们可以依附他人,却不能没有独立的底气。即便不能考状元,不能做驸马,即便那道天堑依旧存在,她也定要为她们,挣出一条能最大限度施展才华、不必全然依附于人的,更宽阔的路来!
她抱着女儿们,久久没有说话。窗外的余晖渐渐西沉,将房间染上一层淡淡的橘红,也照亮了她眼底从未有过的、决绝的光芒。
而林苏的歌声,并未因室内的死寂而停歇,清越的调子穿过窗棂,隐隐约约传到了院外。
恰在此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丫鬟们低低的通报声——是梁夫人来了。原来梁夫人听闻墨兰在房内动了戒尺,担心曦曦受罚,便带着人急匆匆赶了过来。一到院门口,就见婆子丫鬟们都屏息静气地守在外面,一个个神色紧张,院内更是气氛凝重得吓人。梁夫人心中咯噔一下,心知定是出了不小的事,立刻挥手让所有下人都退到远远的回廊下,自己则放轻脚步,只身朝着正屋走来。
她刚走到正房窗下,便清晰地听到了那稚嫩却坚定的歌声,听到了那句石破天惊的
“原来纱帽罩啊,罩婵娟……”
清越稚嫩的歌声穿透窗棂,像一把锈迹斑斑却依旧锋利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插进梁夫人(吴氏)记忆的锁孔,猛地一转,撬开了那扇尘封数十年的门。门后,是她以为早已被岁月抹平的过往,是被规矩压制得不敢触碰的遗憾,此刻尽数汹涌而出,将她淹没。
她的眼前倏地模糊了,耳畔的歌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书房里祖父那声沉重到极致的叹息。那是她未出阁时,还是吴家嫡长女的年月——祖父是当世大儒,家中书卷气浓厚,孙辈们自幼便在他膝下受教。有一回,祖父论及前朝一项棘手的政务,兄长们要么拘泥于书本,要么言辞空洞,唯有她,鼓起勇气站起身,结合时弊,提出了一套“仁政”之策。条理清晰,切中症结,更难得的是字里行间那份体恤民生的悲悯,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都忍不住微微颔首。
她至今记得那时的心情,胸腔里满是少年人的骄傲与忐忑,盼着能得到祖父的肯定。可书房里静了许久,静得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最终,祖父抬起眼,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激赏,有发现璞玉的惊喜,却更多的是一种深可见骨的、沉甸甸的惋惜。
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气息仿佛带着岁月的重量,至今还萦绕在她耳边:“此策高屋建瓴,洞见症结,更难得一份仁心……只可惜,我儿……是女娃啊。”
只可惜,是女子。
这六个字,像六根冰冷的铁钉钉,将她年少时所有关于经世济民、施展抱负的朦胧梦想,牢牢钉死在了“闺阁”这方狭小的天地里。她读的书、学的识、练的才,最终的价值,似乎只在于将来能成为一个“贤惠”的宗妇,为夫家打理内宅、相夫教子,而非挥洒于朝堂之上、天地之间。
那份被至亲肯定的骄傲,与因性别而被彻底否定的不甘,像两条纠缠的毒蛇,几十年来一直盘踞在她心底,啃噬着她的遗憾。可她终究还是循规蹈矩地走完了所有“该走”的路:嫁入永昌侯府,成为当家主母,将内宅打理得滴水不漏,赢得了满京城的“贤德”名声。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份遗憾,习惯了这方被划定的天空,甚至开始用同样的规矩去要求晚辈,告诉她们“女儿家当守本分”。
直到此刻——
直到她听见自己年仅五岁的孙女,用那样清澈、那样无畏的声音,唱出“帽插官花”“打马御街前”,唱出那“纱帽罩婵娟”的荒诞景象!
这歌声,这歌词,像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了她精心维持了几十年的平静外壳,直直劈在了那道从未愈合的陈年伤疤上!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原来,不是忘了,只是不敢想起。原来,那份“若是男儿身”的慨叹,从未真正消失,只是被深深埋藏在岁月与规矩的底层,一旦被触碰,便会瞬间燎原。而现在,这个小小的孩子,她怎么敢……她怎么敢把这不可能的梦,这大逆不道的念想,如此直白地唱出来?!
震惊、愠怒、一种被冒犯的荒唐感,以及……以及那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共鸣与激动,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她胸中翻滚冲撞。她想起自己当年藏在袖中、不敢示人的策论,想起祖父那声叹息,想起自己嫁入侯府后,看着丈夫与儿子们谈论朝政时,心中那份压抑的渴望。这孩子的歌声,唱的哪里是虚构的“女驸马”,分明是她当年不敢言说的心声!
梁夫人站在窗外,手指死死攥住窗棂,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带着手臂都微微颤抖。她需要极大的克制,才能稳住身形,不让旁人看出她的失态。几十年的主母生涯,早已让她习惯了将所有情绪藏在威严的面具之下,可此刻,那面具却摇摇欲坠。
终于,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脸上所有的复杂情绪在瞬间被强行收敛,取而代之的是属于永昌侯夫人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她抬手,用力推开了那扇门——那扇隔开了现实与过往、连接了两代人遗憾的门。
“吱呀——”
木门转动的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房间内的三人俱是一惊。墨兰本就浑身发软,此刻脸色更是煞白如纸,血色尽褪,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瘫软在地,眼神里满是绝望与惶恐。闹闹吓得浑身一缩,下意识地躲到了林苏身后,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门口。
而林苏(曦曦),歌声戛然而止。她没有像闹闹那样躲闪,也没有像墨兰那样惶恐,只是缓缓抬起头,清澈的目光直直迎向门口的祖母,平静得不像一个五岁的孩子,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
梁夫人的目光如电,先是狠狠剜了墨兰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明说的斥责,却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分量,像在说“看你教的好女儿”,看得墨兰头都不敢抬,死死咬住嘴唇。随即,她的视线转向了挺身而出、此刻依旧镇定的小孙女。
她没有立刻发作,没有怒斥“大逆不道”,甚至没有去问这曲子从何而来。沉默,足足持续了十息。那沉默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得墨兰几乎喘不过气,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然后,梁夫人开口了。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这曲子,倒是……别致。”
“别致”二字,轻描淡写,却蕴含了太多未说出口的情绪——震惊、荒谬,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触动。她的目光扫过掉在地上的戒尺,那戒尺还带着方才被重重拍下的余温,此刻却显得格外刺眼。她的视线重新落回林苏脸上,语气陡转,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允许,此曲,还有与之相关的任何词句、文稿,不得再哼唱、书写,更不得外传一字!”
这是她作为封建家长的本能选择:禁绝。掐灭这颗可能引来祸端的火种,将所有风险扼杀在摇篮里,维护家族的安稳与体面。
但紧接着,她的话锋却发生了微妙的转折。眼神变得深邃,仿佛透过林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禁绝,同时规训。这是她能想到的、最稳妥的方式。既阻止了危险的蔓延,又似乎是在回应那份隐秘的共鸣——她没有完全否定孩子的“兴致”,只是想将这份“兴致”拉回“正轨”,让她明白什么是“本分”,避免重蹈自己当年的覆辙。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扶着门框,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一步步地离开了。只是那挺直了一辈子、从未向谁低过头的脊背,在跨出门槛的那一瞬,几不可查地佝偻了一瞬,仿佛承载了太多岁月的重量与遗憾。
没有人知道,在她威严的背影之后,那颗被岁月和规矩层层包裹的心,正因为一首童谣般的曲子,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也没有人知道,她走出院落时,眼角悄悄湿润的痕迹,是为那个敢唱“纱帽罩婵娟”的小孙女,还是为那个被一句“只可惜是女子”困住了一生的自己,品味着那份迟来了几十年的、苦涩的共鸣。
而留在房内的林苏,看着祖母离去的方向,轻轻握紧了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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