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万和的大脑，像是被一万头脱缰的野马狂奔而过，只剩下一片狼藉。
道家炼丹术……
群众智慧……
现在，又凭空多了一个梦中传授……
他看着眼前这些粗糙到可笑，却偏偏能正常运作的设备。
又看着眼前这个一脸真诚的德国人。
他的科学世界观，在这一刻，被一柄名为“荒谬”的巨锤，砸得粉碎。
“团长，这……”
旅部张万和身后一名年轻的技术员，终于从呆滞中回过神，他指着那堆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设备，声音都变了调。
“这……这根本不符合任何工程学原理！”
“这简直就是一堆……一堆废铁！”
另一人也附和道：“是啊张工，这太离谱了，水轮的转速根本无法保证恒定，这种风压怎么可能达到炼钢的最低标准？”
他们的话，说出了所有技术人员的心声。
可他们的质问，在不远处那堆积如山的、闪烁着青黑色幽光的钢锭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事实，就摆在那里。
沈征脸上的笑容不变，他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各位专家，纸上谈兵终究是虚的。”
“是不是废铁，点个火，炼一炉，不就知道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让人无法反驳的自信。
“瘸子李！”
沈征一声断喝。
“到！”
瘸子李猛地挺直了腰板，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狂热与自豪。
“开炉！让旅部的同志们，瞧瞧咱们新一团的本事！”
“得嘞！”
瘸子李兴奋地搓了搓手，转身对着高炉，摆开了一个架势。
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清了清嗓子，对着周围的工人们扯着嗓子吼道。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
“今天，旅部的大专家在这儿看着呢！”
“谁他娘的要是掉了链子，别说老子不认他这个徒弟！”
吼完，他从徒弟手里接过一根长长的拨火棍，猛地朝天一举！
“开闸，放龙王！”
随着他一声嘶吼，上游临时堤坝的闸门被几个壮汉合力拉开！
哗啦啦——
山溪的洪流咆哮着冲下，狠狠撞在巨大的木质水轮上！
嘎吱——嘎吱——
那丑陋的水轮在短暂的停滞后，开始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缓缓转动起来。
紧接着，那套同样简陋的齿轮组，也跟着咔咔作响，将动力传递到尽头的那个大木箱。
呼——呼——
木箱子里，传来了鼓风机独有的咆哮声！
“好！”
瘸子李又是一声大吼，将手里的拨火棍狠狠往地上一顿！
“点火，请火神！”
两个早就候在一旁的工人，举着燃烧的火把，冲到高炉的炉膛口，将那团烈火，狠狠捅了进去！
轰——！
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在强劲风力的加持下，炉膛内的火焰瞬间由红转白，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整个山谷的温度，都在急剧攀升！
旅部核查小组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脸上肌肉僵硬，满是不可思议。
这……这还真他娘的动起来了？
而且这炉火的声势，竟然比旅部兵工厂那座正经高炉还要猛烈！
瘸子李此刻就像一个跳大神的巫师，手持拨火棍，围着高炉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
“火候差不多了！上料！”
工人们立刻推着小车，将一车车焦炭和铁矿石，从高炉顶部倾倒进去。
整个过程，在瘸子李那充满节奏感的嘶吼指挥下，显得忙而不乱，甚至带着一种原始而野性的美感。
旅部的张万和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盯着。
他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炉火，看着那稳定得不可思议的鼓风声，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这套设备，从他进来的第一眼，就已经在脑子里判了死刑。
可现在，这堆“废铁”，正在他面前，以一种极其高效的方式运转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山谷里，除了高炉的轰鸣和瘸子李的嘶吼，再无其他声音。
终于，瘸子李停下了脚步，他侧耳贴近炉壁，像是在倾听什么。
片刻后，他猛地直起身，脸上绽放出狂喜！
“成了！”
“可以出铁了！”
他扔掉拨火棍，对着几个早就候在一旁的徒弟吼道：“给老子破开它！”
几个精壮的汉子手持长长的钢钎，怒吼着冲了上去，狠狠捅向那被烧得通红的出铁口！
砰！
封死的泥块应声碎裂！
一抹刺眼到极致的金红色，从那小小的洞口里，决堤而出！
那是一道光！
一道比太阳更耀眼的光！
紧接着，一股金红色的洪流，咆哮着，奔涌着，冲入早已备好的砂型模具！
钢水！
是钢水！
旅部那几个年轻的技术员，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拳头。
他们看到了什么？
神迹吗？！
张万和的身体，也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死死盯着那流淌的钢水，那股炽热的液体，仿佛也流进了他的心里，将他半生建立起来的科学认知，烧得一片狼藉。
“张工，感觉怎么样？”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张万和回过神，看到沈征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的身边，脸上带着那副云淡风轻的笑容。
张万和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他指着那流淌的钢水，声音干涩地问道：“沈团长，我想知道，你们……如何控制钢水的含碳量？”
这是最核心的技术问题。
沈征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冲着瘸子李喊了一嗓子。
“瘸子李，旅部的专家问你话呢！”
瘸子李正咧着嘴傻乐，听到喊声，连忙小跑过来，在身上擦了擦手。
“专家，您问。”
张万和重复了一遍问题：“我问你，你们是怎么控制含碳量的？”
瘸子李挠了挠头，露出一口黄牙，理直气壮地说道：“控制啥玩意儿？”
“啥叫……含碳量？”
张万和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你连含碳量都不知道，你炼的哪门子钢？
瘸子李看他表情不对，连忙补充道：“哦哦哦，俺晓得了！”
“您是问，咋让这铁水，变得又硬又有劲儿，是吧？”
“这可是俺们祖师爷传下来的诀窍！”
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您得听！”
“听？”张万和一愣。
“对！就是听！”瘸子李指着高炉，“这炉子，它会说话！”
“啥时候该加料，啥时候火候到了，它都会告诉你！”
“等那炉火的吼声，从闷雷变成龙吟，这钢，就成了！”
“这里面的道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全凭一个字——悟！”
张万和：“……”
他感觉自己的血压，正在以一种危险的速度飙升。
龙吟？
悟？
这他娘的是炼钢，还是修仙？！
就在这时，一炉钢水已经浇筑完毕。
一个战士用铁钳夹起一块刚刚冷却、还泛着红光的钢锭，快步走了过来。
“张工，您上手摸摸？”
张万和看着那块钢锭，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手。
入手，是惊人的分量和质感。
他用指关节敲了敲，声音清脆，回响悠长。
没有气孔，质地均匀。
这……这他娘的，是最顶级的优质碳素钢！
品质甚至比旅部兵工厂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炼出来的还要好！
用一堆废铁，靠着“听声”和“顿悟”，炼出了比正规兵工厂品质还高的钢？
张万和感觉自己不是在考察，而是在经历一场荒诞的噩梦。
“哈哈哈！老张，怎么样？”
李云龙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张万和的肩膀上，震得他一个趔趄。
“服了吧？我跟你说，这点小场面算个啥？”
李云龙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用一种炫耀的语气说道。
“老张，你别不信！沈团长就是有这本事，他能把石头变成金子！不信你让他给你变一个！”
这话一出，周围的新一团战士们再也憋不住了，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就连那几个一直板着脸的旅部技术员，嘴角都忍不住抽搐起来。
这哪是汇报工作。
这分明就是一场精心准备的“封神”大典！
笑声冲淡了现场严肃到诡异的气氛。
可张万和，却笑不出来。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手里的那块钢锭上。
坚硬，沉重，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这块钢，在用一种沉默的方式，告诉他一个冰冷的事实。
眼前的这一切，无论多么荒谬，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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