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毕业的这个暑假，漫长而悠闲，空气里弥漫着栀子花的甜香和知了不知疲倦的鸣叫。但对张晨风家而言，这份悠闲底下，却潜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暗流。
张建国所在的国营机械厂，效益如同秋后的蚂蚱，一日不如一日，终于，在那年七月最闷热的一天，一个重磅消息砸了下来：厂里要搞一批“买断工龄”，用一笔现钱，彻底买断老职工的工龄和未来。
晚饭桌上的气氛前所未有地凝重，电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却吹不散心头的焦躁。 张建国闷头喝着散装啤酒，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买断……按年限算，能拿到小两万块。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可这就等于彻底没了组织，以后是生是死，厂里可就不管了，心里真没底。” 韩娟用围裙擦着手，一脸愁容地坐下：“可不能买断啊老张！那点钱听着多，现在物价瞅着涨，坐吃山空能撑几年？现在工作多难找？你除了厂里这些活儿，还能干啥？没了稳定收入，风风上初中、高中、大学怎么办？靠我那个小摊子哪够？”她的小文具摊生意还算稳定，但也仅仅是贴补家用，支撑一个家的全部开销，无异于天方夜谭。
夫妻俩陷入了两难的困境，如同站在悬崖边：留下，可能守着微薄工资和一眼看到头的黯淡未来；离开，则意味着斩断退路，跳入充满未知的商海，风险巨大。
张晨风心里咯噔一下，心脏猛地收缩。就是这个节点！前世家庭陷入数年困顿的起点！父亲在犹豫和周围人的鼓动下，最终选择了买断。那笔钱看似可观，却在后来一次被忽悠的失败投资和几次抹不开面子的人情借贷中迅速消耗殆尽。此后，父亲意志消沉，家庭经济状况急转直下。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爸，”张晨风放下碗筷，声音清晰而冷静地插入父母焦灼的对话，“我听说，选择不买断留在厂里的，虽然工资低点，可能还得轮岗下岗，但社保医保厂里还一直给交着，最起码看病养老有个最基本的保障，对不对？”
张建国愣了一下，点点头：“话是这么说，厂里现在是这么承诺的。可那点钱，现在养活一家子都紧巴巴，以后……”
“钱少，但有保障。这就是退路。”张晨风打断父亲，语气异常坚决，不像个孩子，“妈的小摊现在能赚点，我的‘小生意’以后说不定也能赚点。我们的生活费，其实没那么紧张。但那笔买断的钱，看着多，是死钱，花一分就少一分。万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父母忧虑的脸，几乎是在复述前世血淋淋的教训：“万一爸你想做点别的生意，被人骗了或者赔了呢？或者，哪个亲戚朋友遇到难处来借钱，您这人心软，借出去了，还能要回来吗？到时候，钱没了，工作也没了，我们就真的一点退路都没有了！” 这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张建国心里那点对“巨款”的幻想。
韩娟更是被儿子的话点醒了，脸色发白：“风娃说的对啊！老张，那钱是死的，是考验人性的！厂里这份保障才是活路！只要厂子不彻底倒闭上锁，总有口饭吃！咱们求稳，不求险！”
张建国握着酒杯的手有些抖，他还是有些不甘心：“可是……机会……也许这是个机会……”
“爸！”张晨风加重了语气，身体微微前倾，“机会不是靠赌运气赌来的！是靠准备和眼光等来的！我们现在还没准备好迎接那么大机会。守住保障，等我和妈这边准备更充分了，底子厚一点了，您再辞了出来帮我们，或者看准了真正靠谱的机会再出手，那不是更稳当吗？到时候咱们进可攻，退可守！”
他再次用了“进可攻退可守”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张建国脑中的迷雾。他震惊地看着儿子，这孩子看问题的角度和深度，老辣得让他这个活了半辈子的人都感到心惊和羞愧。
家庭会议的结果毫无悬念：张建国拒绝了买断工龄，选择留在厂里保住那份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保障。压在全家人心头的一块巨石终于轰然落地。 事后证明，这个决定无比正确。
仅仅一个多月后，政策风向微调，选择买断的人最终拿到手的钱比最初承诺的缩水了近三成，而选择留下的人，虽然经历了短暂的轮岗和工资打折，但基本保障未失，并且在年底时待遇反而有了小幅回调改善。张建国有惊无险地躲过了一劫，家里保住了最重要的稳定根基。
这件事很快在亲戚邻里和父母的小圈子里传开了，成了那个夏天一则略带传奇色彩的谈资。
“听说了吗？老张家那小子，真成精了！老张差点就签字拿钱走人了，被他儿子一顿分析，硬是给劝住了！你看现在，留下的人反倒因祸得福了！” “是啊，那孩子脑子怎么长的？看事情比大人还透！说得头头是道，老张两口子都听傻了！”
张晨风“小神童”、“有见识”的名声，第一次超出了班级和学校，在父母的人际圈里引起了小范围的关注和惊叹。
暑假剩下的日子，在波澜过后变得格外轻快而明亮。
李壮几乎是踹开张晨风家的门冲进来的，浑身被汗水浸透，却兴奋得两眼放光：“风哥！定了！我爸给我报了个体育特长班！以后我就能天天打球了！初中咱俩可能不一个班了，但还在一个学校！你有啥事随时吱声！我随叫随到！”他挥舞着粗壮的胳膊，对未来充满野性的期待。
郭晓雯也来了，安静地递上一中重点班的录取通知书，嘴角带着含蓄的笑意：“张晨风，你呢？” “巧了，也是重点班。”张晨风笑了笑，“看来咱们的‘学习小组’和‘商业合作’还得继续。”
郭晓雯明显松了口气，笑容绽开：“那挺好。以后……投稿和‘小生意’的事，还得你多出主意。”她语气里带着信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出乎意料的是刘珊珊，她来告别，她考上了市里的美术特色中学。“张晨风，谢谢你以前帮我，很幸运我们能成为朋友……嗯，她脸微微泛红，递给他一张自己画的贺卡和一个玻璃罐子，里面叠满了小星星，贺卡上面是一个少年仰望星空的背影，“祝你前程似锦。”
上一世碍于通讯手段不发达，小孩子们一旦分开没有什么机缘巧合应该是再也不会见了，以至于多年后，张晨风意外得知她的状况后，心里五味杂陈，再想起这个儿时最好的玩伴时心里总有说不出的遗憾，这一世，不能再留遗憾，联系一定不能断！关键时刻可以帮她渡过难关！
张晨风递给刘珊珊一张纸条，上面早已把家里的地址，电话，邮编写的清清楚楚，随纸条一同递来的还有一个小小的信封，他让刘珊珊到了再打开。刘珊珊接过纸条和信封后，轻轻的点点头。
另一个发小宋峰则是坚定的和张晨风站在一边；“风哥，还是哥们够意思吧，小学咱俩不在一个班，初中咱俩可是分一起了，哥们永远陪着你！”
还有李强，那个有些调皮但消息灵通的伙伴，他家搬去了新城区，他跑来用力拍拍张晨风的肩膀：“风哥，以后回来找我玩！我打听消息的本事可是一流的！”
夏夜，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空气中飘着蚊香和夜来香混合的味道。
韩娟摇着蒲扇，看着儿子，满足地叹气：“这下心里总算踏实了。风风也争气，考上了重点班，还帮家里拿了这么大个主意。”
张建国摇着茶杯，看着满天璀璨的星河，忽然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风风，爸……谢谢你。要不是你，爸这次可能真就一头栽进坑里了。”
张晨风躺在竹椅上，双手枕在脑后，感受着夏夜的微风，轻声说：“爸，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日子会越来越好的。等我上了中学，想法会更多。妈的摊子可以慢慢扩大一点，比如加点现在学生喜欢的明星贴画、流行歌词本、还有那种带锁的日记本什么的……” 他已经开始下意识地规划下一步。家庭的初步经济基础和心理安全感已经奠定，他有了更稳固的起点和更大的试错空间。
初中，一个全新的世界即将在眼前打开。那里有更广阔的天地，更复杂的知识体系，更多性格迥异的同学，以及更深不可测的潜在机会和挑战。
张晨风闭上眼，听着耳畔熟悉的蝉鸣、父母的低语、以及远处模糊的电视声响，心里却无比宁静、清晰，充满了力量。 他知道，小学时代的一切，都只是铺垫和练兵。
真正的征程，波澜壮阔的九十年代商海弄潮，现在才刚刚拉开序幕。他身边已经有了最初的、经过些许考验的伙伴，家里也有了抵御风浪的底气和信任他的父母。
下一步，就是如何更巧妙地利用对时代脉搏的精准把握，在这充满机遇与变革的大时代里，让这个家，和他自己，真正地乘风而起，直上青云。 夜风渐凉，温柔地吹散白日的暑气，也仿佛送来了远方那片充满无限可能与挑战的、令人心潮澎湃的未来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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