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涵靠在出租屋门板上缓了足足一个小时,胸腔里的狂跳才渐渐平复,可掌心被发卡扎出的细小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渗着的血丝已经凝固成暗红的小点。窗外的灯塔依旧在闪烁,一明一暗地映在地板上,像极了他此刻忽明忽暗的情绪——刚才狂奔时的恐惧还未散尽,一种更沉的空虚却涌了上来,像潮水般漫过紧绷的神经,露出底下藏了三年的、对家的渴望。
他不敢再待在封闭的出租屋,怕自己被幻觉吞噬。抓起挂在门后的黑色外套,他轻手轻脚地拉开门,确认巷口空无一人后,才贴着墙根往外走。青石板路上的海雾还未散尽,沾在鞋底发凉,远处传来渔船归港的汽笛声,混合着渔民的吆喝声,本该是鲜活的人间烟火,落在他耳里却只剩孤独。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地走,脚步最终停在了镇口那座老旧的公共电话亭前。
电话亭的玻璃蒙着一层灰,里面的灯坏了,只有顶部的缝隙漏进一点路灯的光。他站在外面犹豫了五分钟,手指反复摩挲着口袋里仅剩的几枚硬币——那是他早上买卫生巾剩下的。三年来,他把父母的电话号码刻在心里,无数个深夜里,指尖在老人机的按键上悬着,却从未敢按下。可今天,在手术前的最后一夜,在被恐惧和孤独逼到绝境的时刻,他太想听到母亲的声音了,哪怕只是一声喂。
他钻进电话亭,玻璃门关上的瞬间,仿佛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刺鼻的消毒水味和霉味混杂在一起,却让他莫名安心了些。他颤抖着投进硬币,指尖在按键上停顿了三次,才按下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电话拨通的提示音“嘟嘟”响起,每一声都像敲在心脏上,他攥着听筒的手青筋凸起,屏住了呼吸,连眼睛都不敢眨。
“喂?”电话那头传来母亲熟悉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尾音还带着他记忆里的温柔。就是这一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压抑三年的情绪闸门,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他张了张嘴,想喊一声“妈”,喉咙却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声音,只有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里挤出来。
就在母亲要再次开口询问的瞬间,墨涵猛地按下了挂断键。听筒里传来“忙音”的瞬间,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靠在电话亭冰冷的玻璃上,剧烈地喘息。恐惧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浇灭了刚才的冲动——他差点忘了,李佑铭的技术团队能追踪到任何通话记录,哪怕是公共电话;他更怕自己再听一秒母亲的声音,就会崩溃地说出所有秘密,把父母也拖进这无边的深渊。
他蹲在电话亭里,双手抱着头,眼泪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三年前被带走的那天,母亲追在车后哭喊的样子、父亲试图阻拦时被打倒的背影,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回放。他之所以能忍受三年的囚禁,之所以能拼尽全力逃出来,就是为了保护他们,怎么能因为一时的脆弱,把他们推向危险的边缘?
不知过了多久,他擦干眼泪,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巾和一支快没墨的圆珠笔——这是他在奶茶店捡的,本来想用来记订单,却一直没派上用场。借着从玻璃缝隙漏进来的路灯微光,他把纸巾铺在膝盖上,开始写信。笔尖划过纸面,字迹因手的颤抖而歪歪扭扭,墨痕时深时浅,却藏着他所有的思念和痛苦。
“妈,爸,我想你们。”开头的七个字,他写了三次才写完整,眼泪滴在纸面上,晕开了“想”字的笔画。他写高考结束那天,母亲煮的鸡蛋面,面条上卧着的溏心蛋;写父亲带他去买画具,蹲在柜台前和老板砍价的样子;写他偷偷刻在钱包上的“涵”字,是模仿父亲的笔迹。他写自己现在很安全,在一个靠海的小镇,能看到很美的夕阳,却不敢写自己的伪装,不敢写被囚禁的三年,更不敢写肚子里的孩子和明天的手术。
“妈,对不起,我不能回家,不能让你们知道我在哪里。”他的笔尖顿了顿,眼泪再次涌上来,“我知道你们肯定很担心我,可我不能连累你们。等风声过了,我一定会去找你们,到时候再给你们做最爱吃的糖醋排骨。”他还想写很多,想写陈姐的热包子,想写孩子们喊他“眼镜哥哥”,想写海边的礁石滩,可笔里的墨快用完了,字迹越来越淡,最后只能草草收尾。
他把写好的信叠得整整齐齐,放进外套内兜,像揣着一件稀世珍宝。走出电话亭时,海雾散了些,月亮露出了半张脸,照亮了前方的路。镇口的邮筒就立在不远处,绿色的油漆掉了大半,上面还贴着几张旧海报,风吹过的时候,海报发出“哗啦”的声响。他朝着邮筒走去,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像灌了铅。
他站在邮筒前,手里攥着那封信,指尖能感受到纸巾的粗糙。邮筒的投信口黑漆漆的,像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他想起母亲收到信后可能会有的反应:会拿着信到处打听他的下落,会因为担心而失眠,甚至可能会报警,而这一切,都可能被李佑铭的人察觉。这封信不是慰藉,而是一颗定时炸弹,会把他最想保护的人炸得粉身碎骨。
一个路过的老人看到他站在邮筒前不动,笑着问:“小伙子,寄信啊?这邮筒每周三才开,要寄的话得趁早。”墨涵勉强笑了笑,点点头,却没有抬手投信。老人走远后,他盯着邮筒看了足足十分钟,脑海里反复挣扎着——一边是倾诉思念的渴望,一边是保护家人的责任。最终,他深吸一口气,把信从内兜拿出来,揉成一团,扔进了邮筒旁边的垃圾桶。
纸团落在垃圾桶里,发出轻微的声响,却像砸在他心上一样沉重。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垃圾桶前,看着那个纸团,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他知道,这一扔,扔掉的不仅是一封信,更是他唯一的倾诉出口,是他和过去温暖的最后一点联结。从今往后,他只能继续戴着“林安”的面具,在孤独的逃亡路上,独自承受所有的痛苦和恐惧。
他转身往出租屋走,脚步比来时更沉重。路过便利店时,老板还在收拾货架,看到他笑着打招呼:“小伙子,又来买东西啊?”他摇摇头,没有说话,低着头快步走过。巷子里的路灯坏了几盏,留下长长的阴影,他走在阴影里,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影子。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是刚才的情绪波动引发的恶心,他摸了摸口袋,青梅干已经吃完了,只能强忍着往前走。
回到出租屋,他没有像昨晚那样检查门窗,而是直接躺在了床上。疲惫像潮水般席卷而来,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摸出枕头边的卫生巾,塑料包装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疼,却让他保持着清醒。他想起信里写的糖醋排骨,想起母亲煮的鸡蛋面,想起父亲的笑容,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他知道,明天的手术,不仅是斩断和李佑铭的联系,更是斩断自己对“家”的所有奢望。
后半夜,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家里,母亲在厨房煮面,父亲在客厅看报纸,他坐在餐桌前,吃着溏心蛋,和他们说着望渔镇的故事。就在他要说出自己怀孕的事时,李佑铭突然出现在门口,笑着说:“墨涵,找到你了。”他猛地惊醒,发现自己蜷缩在床角,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塑料发卡,掌心的伤口又裂开了,渗着血丝。
天快亮的时候,他起身走到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底布满血丝,黑框眼镜后的眼睛里,没有了昨晚的脆弱,只剩下一种麻木的平静。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墨涵,从今天起,没有家人,没有过去,只有林安。”说完,他用冷水理顺额前的碎发,重新戴好眼镜,仿佛戴上了一层坚不可摧的面具。
他把那封被揉成团又展开的信放在桌子上,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照亮了纸上晕开的墨痕和泪痕。他没有再看一眼,而是拿起布包,里面装着卫生巾、假证和预付费手机。走出出租屋时,他没有再绕小巷,而是径直走向镇口的公交站,脚步快而稳,没有丝毫犹豫。他知道,今天过后,他会变成一个彻底没有“过去”的人,孤独地活在这个靠海的小镇上。
就在他坐上公交车的瞬间,一阵风吹过镇口的垃圾桶,把那封被揉成团的信吹了出来。信纸在地上缓缓展开,上面的字迹被未干的泪水晕染得模糊不清,却还能看清开头的“妈,爸”。风再次吹过,信纸被卷起来,飘向海边的方向,像一只失去方向的蝴蝶,最终落在了礁石滩上,被海浪打湿,变成了一张无人接收的、来自远方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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