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四年，冬十二月，丙寅日，黄昏。
北地的天，黑得格外早。未到申时，铅灰色的苍穹已彻底沉了下来，如同巨大的铁幕，笼罩着黑山府外荒寂的原野。风，不再是呼啸，而是变成了某种实质性的、咆哮的巨兽，从北方的冰原席卷而来，卷起地上坚硬的雪粒和沙砾，疯狂地抽打着世间万物。雪，终于落下来了，却不是轻柔的雪花，而是密集的、如同盐粒般的冰晶，随着狂风横掠，打在人脸上，如同针扎般刺痛。
这恶劣已极的天气，却成了林战麾下“霹雳营”最好的掩护。在能见度极低的狂风暴雪中，一切军事调动都变得隐蔽而艰难，却也更加考验着这支新军的韧性与纪律。
鹰嘴隘后方的临时营地里，没有篝火通明，没有喧哗吵闹，只有一片压抑的、金属摩擦和脚步踩雪的窸窣声。士兵们借着微弱的雪光和马灯，最后一次检查着装备：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神机弩”机括是否灵活，弩箭箭簇是否锋利；炮兵们则冒着严寒，用特制的毛刷和干布，最后一次清理炮膛，检查瞄准具，将一枚枚黄澄澄的开花弹和沉重的实心弹从弹药箱中取出，整齐码放在炮位旁的防雪坑内。严寒中，呵出的白气瞬间成霜，挂在每个人的眉梢胡须上，但那一双双眼睛，却在黑暗中闪烁着紧张而坚定的光芒。
中军大帐内，气温似乎比帐外更冷几分。没有生火，以防光线外泄。只有几盏气死风灯，在帐中央的简易沙盘上投下昏黄的光晕。林战、雷虎、赵铁柱以及所有哨探营、炮兵队的核心军官，全都围在沙盘周围，每个人的脸色都异常凝重。
最后一名潜入黑山府传递军令并返回的哨探，正嘶哑着嗓子汇报，他的皮袄上结满了冰壳，脸上带着冻伤和疲惫，但眼神锐利：
“大将军，崔将军已按计划行事！今日午后，蛮子攻势最猛时，南门守军已‘溃散’两次，丢弃了部分旌旗和破损兵器。崔将军本人也在城头‘中箭’（伪伤），被亲兵‘搀扶’下城。城头守军明显减少，哭声喊杀声不断，蛮子……信以为真了！攻势更急！赫连勃勃的王旗大纛，已从西营前移，逼近到距黑山口不足五里处！看情形，最迟明日拂晓，蛮子必会发动总攻！”
帐内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帐外鬼哭狼嚎般的风声。鱼儿，终于要咬钩了！但这条鱼太大了，是足以吞舟的巨鲨！
“七号高地情况如何？”林战的声音平静无波，目光紧锁沙盘上那个代表炮兵阵地的标记。
赵铁柱立刻回道：“回大将军！所有火炮、弹药已全部隐蔽到位！阵地设在反斜面，用枯枝、积雪和伪装网进行了三重覆盖，除非蛮子抵近五十步内，绝难发现！各炮射界均已标定，首要目标区域（黑风口盆地）的射击诸元复核了三遍！就是……”他顿了顿，搓了搓冻得通红的耳朵，“这鬼天气，对射程和精度影响太大了！风速预估超过每秒十米，横风剧烈，雪花遮挡视线……”
“我知道。”林战打断他，目光扫过众人，“正因如此，赫连勃勃才更会认为，这是他一举破城的天赐良机！他也绝不会想到，我们会在这种天气下，发动如此精准的远程打击！”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让他精神一振。他闭上眼睛，意识再次沉入那绝对理性的领域——“思维实验室”。
沙盘在脑海中瞬间变得立体、生动起来。不再是简单的模型，而是包含了精确坐标、高程、风速、风向、温度、湿度（极低）、甚至不同弹种（实心弹、开花弹）弹道特性的动态战场。
超频推演，启动！
脑海中，时间仿佛被加速。明日拂晓的场景开始模拟：
【推演场景一：蛮族总攻】
天色微亮，风雪未歇，但能见度稍好。赫连勃勃亲临前线，战鼓雷鸣，数以万计的蛮族精锐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流，在弓箭手和简陋攻城器械的掩护下，向黑山府西门发起潮水般的猛攻。守军（崔琰部）依据计划，“顽强”抵抗后，“溃败”后撤，最终“弃守”西门，向城内“逃窜”。蛮族先头部队狂喜涌入城门，后续主力则蜂拥而上，阵型不可避免地涌入并挤压进城门外的狭长区域——黑风口盆地。
【关键节点一：信号】
城头，一名观察员（需绝对可靠！）在蛮族主力大半入瓮时，点燃特制的烽火（需防风防雪！）或释放信号火箭（成功率受天气影响需评估！）。此为炮击发起信号。
【推演场景二：炮火覆盖】
七号高地，观测兵通过望远镜（视野受风雪影响！）捕捉到信号。各炮位根据预设诸元，结合实时风速（需观测兵持续报告！）进行最后微调。
首轮齐射：? 五十门炮（预留五十门防备意外）使用开花弹，目标：黑风口盆地中后部，蛮族主力最密集区域，以及可能的指挥旗阵位置。目的：制造最大混乱，阻断后续部队，尽可能杀伤有生力量，并尝试斩首。
射击参数模拟：? 风速10m\/s，横风，弹道偏移量计算……落点散布范围预估……杀伤半径叠加……
结果推演：? 理想情况，覆盖区域蛮族伤亡惨重，指挥系统瘫痪。但恶劣天气下，首轮命中率可能只有六成。必须进行急促射，弥补精度不足！
【推演场景三：蛮族反应】
遭遇毁灭性打击后，蛮族可能的反应：
混乱后撤：? 前军想退，后军不明所以仍在前进，自相践踏。（概率40%，最佳情况）
疯狂攻城：? 部分蛮族狗急跳墙，不顾一切猛攻城门，企图冲入城内躲避炮火，与守军陷入惨烈巷战。（概率30%，需守军死战顶住！）
发现炮兵阵地：? 有经验的蛮族将领可能根据弹道推断出炮兵大致方位，派出精锐骑兵攀爬突击七号高地！（概率20%，最危险情况！）
分散突围：? 残余部队向两侧山脊溃散。（概率10%）
【推演场景四：我方应对】
针对1：? 炮兵延伸射击，封锁盆地出口；雷虎骑兵及时出击，截杀溃兵。
针对2：? 城内守军依托巷战工事节节抵抗；部分炮兵调整射界，对城门附近区域进行火力遮断。
针对3（最危险！）：? 七号高地预留的五十门炮及所有神机弩手，构成近距离防御圈；鹰嘴隘主力步兵迅速前出支援；必要时，不惜代价守住炮兵阵地！
针对4：? 命令两侧山脊伏兵（已部署）进行狙杀。
推演中，无数变量在碰撞，各种可能性和应对方案如同瀑布般在林战脑中流淌。他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也清晰地看到了数个可能导致功亏一篑甚至全军覆没的风险点！尤其是天气对射击精度的影响，以及炮兵阵地可能暴露的风险！
几分钟后（现实中只是片刻），林战猛地睁开眼，瞳孔中精光四射。他迅速下达最终指令，细化到每个环节：
“赵铁柱！首轮齐射后，不必等待观察，立刻进行五轮急促射！打光一半开花弹！然后根据信号，延伸射击或转换目标！阵地防御，交给你了，人在阵地在！”
“得令！”赵铁柱咬牙吼道。
“雷虎！你的骑兵，炮声一响，立刻出动，但不要冲进盆地！你的任务是游弋在外围，猎杀溃兵，尤其是向主营方向逃窜的传令兵！绝不能让他们把这里的真实情况及时报给赫连勃勃！”
“明白！绝不放跑一个！”雷虎重重抱拳。
“传令鹰嘴隘步兵主力，以都为单位，梯次配置，随时准备向前推进，巩固阵地，或支援七号高地！”
“哨探营，散出去！监视蛮族主营和可能的小股迂回部队！一有异动，立刻狼烟报警！”
一道道命令，精准而清晰，将推演出的各种可能性及应对策略，落实到了具体的部队和任务上。将领们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情，在林战这近乎料事如神的详尽部署下，渐渐安定下来。主帅如此洞若观火，此战，大有可为！
军议结束，众将匆匆离去，进行最后的准备。林战走出大帐，狂风裹着雪粒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深吸一口气，对侍立在旁的亲兵道：“传令，各营队正以上军官，集合。”
很快，在鹰嘴隘下一处相对背风的洼地，数百名军中骨干顶着风雪集结完毕。气死风灯在风中摇曳，光线昏暗，但每一张年轻或沧桑的脸上，都写满了坚毅与决然。
林战登上一辆弹药箱垒起的简易高台，目光缓缓扫过下方这些即将与他一同赴汤蹈火的将士。他们中的许多人，一年前还只是流民、工匠、农夫，如今却已是大夏最精锐的新军脊梁。
他没有拿演讲稿，只是举起亲兵递过的一碗滚烫的、掺了姜片的烈酒，碗中的酒液在狂风中剧烈晃动着。
“弟兄们！”林战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风雪的咆哮，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台下顿时鸦雀无声，数百双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看看你们的身后！”林战的手臂猛然向南一指，尽管那里只有无边的黑暗和风雪，“你们的身后，是哪里？”
“是生养我们的父母！是倚门盼归的妻儿！是炊烟袅袅的故乡！是我们祖祖辈辈用血汗浇灌的锦绣河山！”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可是现在！有一群豺狼！他们挥舞着屠刀，骑着战马，要闯进我们的家园！要烧我们的房子！要杀我们的父母！要淫我们的妻女！要让我们世代为奴！你们答不答应？！”
“不答应！！”
“不答应！！”
山呼海啸般的怒吼，瞬间炸开，连狂风都为之失色！士兵们的眼睛红了，胸膛剧烈起伏，所有的紧张和恐惧，在这一刻化作了冲天的怒火！
“对！我们不答应！”林战碗中的酒液因为激动而溅出，“明天！就在明天拂晓！我们就要在这里，在这黑山脚下，用我们手中的‘霹雳’，用我们铸就的利剑，告诉那些蛮子！犯我大夏者，虽远必诛！”
他环视全场，声音变得沉浑悲壮，吟出了那千古传唱的诗句：
“黄沙百战穿金甲——”
他顿了一下，目光如电，扫过每一张激愤的面孔，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下半句：
“不破楼兰终不还！”
“不破楼兰终不还！！”
“不破楼兰终不还！！”
将士们声嘶力竭地跟着呐喊，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汇聚成一股无可阻挡的洪流，直冲云霄，连天地间的风雪似乎都被这股惨烈的杀气所震慑， momentarily 小了一些。
“干！”林战举起酒碗。
“干！！”台下数百军官齐声响应，仰头将碗中辛辣的烈酒一饮而尽！
碗碎之声，不绝于耳！如同献祭前的战鼓！
“各自回营，告诉每一个弟兄！”林战掷碗于地，声音斩钉截铁，“明日之战，有进无退！唯有胜利，方能回家！大夏万胜！”
“大夏万胜！”
“大将军万胜！”
狂热的呼声在营地上空回荡，士气已然沸腾至顶点！
动员结束，军官们快步跑回各自队伍，将这股决死的气势传递下去。林战独自站在原地，任由风雪拍打。他知道，最精密的推演，最终也需要将士用命。他已然做了能做的一切，剩下的，交给明天，交给这北地的风雪，交给将士们手中的雷火，更交给那莫测的天意。
他抬头望向黑山府方向，那里的夜空，被蛮族营地的火光映成一种诡异的暗红色。
“赫连勃勃……”林战低声自语，“你的瓮，已经备好。明日，请君入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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