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卷着枯叶,穿过格物院朱红色的拱门,在空荡的工坊里打着旋儿。曾经日夜轰鸣的蒸汽机早已沉寂,黄铜活塞上蒙了层薄灰,传动齿轮间的油污也凝了固。库房区的青石板路上,摞得齐整的木箱几乎堵死了通道,每只箱子上都贴着“琼州府”的封条,边角却还透着未干的墨迹——那是昨夜才仓促贴上的。
林战立在工坊二楼的观景台,指尖摩挲着栏杆上的木纹。楼下的沉寂他看在眼里,心中却没有半分慌乱。他比谁都清楚,这些冰冷的钢铁与图纸,不过是格物院的骨架。真正能让这副骨架焕发生机的,是那些藏在工坊角落、埋首图纸堆里的人。技术迁徙是器物的流转,而人才的聚散,才是格物院的灵魂归处。若没了能读懂图纸、玩转机器的匠人,再精良的设备也只是一堆废铁,再超前的构想也终会烂在纸堆里。
他没有选择敲钟召集众人,那样太像临阵点兵,少了几分对人心的体恤。格物院的匠人,个个都是把技艺当性命的主儿,要他们背井离乡远赴琼州,不是一道命令就能说清的。林战选了最笨也最诚的法子——挨个约谈,从鬓发斑白的匠首到崭露头角的学徒,一个都不落。
谈话的地点就设在工坊最深处的那间小室,这里曾是匠人们争论图纸、打磨零件的地方。此刻墙角的铁砧上还留着半块未完工的齿轮,桌上散乱的图纸被夜风掀起一角,露出密密麻麻的尺寸标注。一盏铜制油灯放在桌案中央,灯芯挑得很亮,橘黄色的光晕漫过桌面,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晃动的影子。空气中除了松油烟味,还飘着淡淡的木胶香——那是匠人们常年随身的气息,此刻却掺着几分离别前的沉郁。
第一个被请进来的是陈匠首。老人推门时带起一阵风,油灯的火苗猛地跳了跳。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短褂,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却紧紧攥着个紫檀木的工具箱,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刚跨过门槛,他便撩起衣襟,扎扎实实行了个拱手礼,声音本该如打铁般洪亮,此刻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大人!”
林战连忙起身,快步上前扶住老人微微颤抖的手臂。他触到老人袖口下凸起的老茧,那是几十年握锤、刨木磨出的印记,比任何勋章都更有分量。“陈老快请坐,不必多礼。”
陈匠首却不肯坐下,依旧保持着拱手的姿态,眼角的皱纹因为激动而挤在一起:“老汉十七岁入匠籍,在工部的作坊里刨了三十年木头,削了三十年榫卯,只当是混口饭吃,浑浑噩噩过日子。是您把格物院立起来,把那些‘奇技淫巧’的图纸摆到我们面前,才让老汉知道,这敲敲打打里,竟藏着天地至理!那蒸汽机的活塞一动,比十头犍牛都管用,这不是法术,是学问啊!”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陡然拔高:“琼州路远算什么?过了岭南就是瘴疠之地又如何?只要能跟着大人,继续琢磨这些机巧物件,便是刀山火海,老汉也绝不回头!我那老婆子说了,能跟着林大人做正经事,比在京城守着破院子强。家里的小孙子还等着看我造的‘铁船’呢,我们一家老小,都愿跟着南迁!”
林战望着老人眼中闪烁的光,那是对技艺的执着,也是对未来的期许。他郑重地拍了拍老人的手背:“陈老,得您此言,林战感激不尽。南疆百废待兴,修铁路、造码头,正需您这般定海神针般的人物镇场子。我在此立誓,到了琼州,必为您建最好的工坊,配最齐的工具,绝不让您一身绝学埋没,定要让它在南方发扬光大!”
陈匠首这才松了口气,重重点头,眼角的泪珠子终于忍不住滚落,砸在胸前的布褂上,晕开一小片水渍。他抹了把脸,笑着说:“有大人这句话,老汉就放心了。我这就回去收拾家伙,把我那套祖传的刨子、凿子都带上,到了琼州就能开工。”
送走陈匠首,门外立刻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小李抱着一卷图纸闯进来,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兴奋,额头上还沁着细汗。他今年刚满二十,却凭着一股钻劲改进了铣床的精度,让零件误差从半分缩到了毫厘,为此林战还特意赏了他五十两银子。
“大人!”小李把图纸往桌上一放,声音里满是雀跃,“我刚跟我爹娘送信了,他们在老家听说我要去琼州,都举着锄头叫好呢!我爹说,跟着林大人干,比在京城当缩头乌龟强。您是不知道,上次我改进铣床,工部的老吏还说我‘坏了规矩’,要不是您护着,我那点子改进早就被他们扔炉子里烧了!”
他指着桌上的图纸,眼睛亮晶晶的:“京城虽好,可条条框框太多,做什么都要先看工部的脸色。听说琼州那边海阔天空,您要建大工坊、造大轮船,正是我们年轻人大展拳脚的地方!我爹娘说了,家里的地有我哥照看着,让我安心跟着您干,将来造出能漂洋过海的铁船,他们也跟着沾光!”
林战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能感觉到少年人肌肉里的力量:“好小子,就该有这般闯劲!到了琼州,我要建一座精密仪器工坊,就由你当副手。那边的条件比京城苦,要扛得住日晒雨淋,还要耐得住寂寞画图,可别叫苦连天。”
“您放心!”小李猛地站直身子,胸膛挺得笔直,“我就算不吃不喝,也要把那仪器工坊建起来!将来我还要改进蒸汽机,让它跑得更快、力气更大!”
油灯的光在小李年轻的脸上跳跃,林战看着他,仿佛看到了格物院的未来。这样的年轻人,是火种,只要给他们一片土壤,就能烧起熊熊大火。
谈话从午后一直持续到深夜,铜壶滴漏里的水换了三回,油灯的灯芯也剪了五次。来的人里,有负责铸造的老周,他手上的烫伤疤比脸上的皱纹还多,却拍着胸脯说“只要窑火不灭,我就跟着大人”;有专攻图纸绘制的苏先生,她是格物院里少有的女匠人,抱着一摞亲手绘制的机械图,轻声说“我的笔墨,要画遍南疆的山川”;还有几个刚出师的学徒,他们攥着第一次独立完成的零件,眼神里满是“誓死追随”的坚定。
这些人,大多是在格物院里找到了人生的价值。从前他们是“匠籍”,是比农籍还低一等的存在,可在林战这里,他们是“技师”“工匠”,是掌握着改变世界力量的人。他们早已把自己的命运,和格物院、和林战紧紧绑在了一起。南迁对他们而言,不是离乡背井的苦旅,而是追随知音、开拓事业的远征。
直到王师傅推门进来,工坊里的热烈气氛才稍稍沉静下来。他低着头,双手在身前反复搓着,脚步也比旁人沉重许多。王师傅是格物院的精密测量第一人,他手里的游标卡尺能测出头发丝粗细的误差,工部好几次想挖他走,都被他拒绝了。可谁都知道,他家里的情况特殊——老母瘫痪在床,妻子体弱多病,还有个刚满五岁的孩子。
“大人……”他刚开口,声音就哽咽了,“我,我本应誓死相随!可……”他抬起头,眼眶通红,指着自己的胸口,“这里装着格物院,可家里的炕头,还躺着我娘啊。她年逾古稀,连翻身都要靠人,实在经不起千里颠簸。内人这几天咳得厉害,孩子又小,我要是走了,他们……他们可怎么活啊!”
他说不下去,猛地低下头,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工坊里一片寂静,只有油灯的灯花偶尔爆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窗外的风更紧了,吹得窗棂“吱呀”作响,像是在为他的两难而叹息。
林战没有说话,起身给王师傅倒了杯热茶,递到他手里。茶是温的,刚好能暖手。他等到王师傅的情绪稍稍平复,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温和:“王师傅,孝道乃人伦之本,照料家小更是丈夫之责。你的难处,我明白。强你所难,非我本意,也绝非格物院的规矩。”
王师傅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还有一丝不敢置信。他以为会被斥责“不忠”,以为会被视作“逃兵”,可林战的话里,只有理解,没有半分责备。
“大人!我……”他刚要说话,林战抬手止住了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几分隐秘:“你不必愧疚。留在京城,亦有重任相托。”
王师傅愣住了,怔怔地看着林战。
“格物院虽南迁,但京城乃天下中枢,信息汇聚之地。工部的动向、市面上的新技术、甚至朝堂上对格物之学的态度,都需要有人留意。”林战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你技艺精湛,在工部人脉熟络,又对格物院忠心耿耿,是最合适的人选。可否愿意替我,在京城留一只眼睛?”
他顿了顿,补充道:“所需用度,我会让婉清定期送到你家,绝不会让你因生计发愁。你留在工部,表面上是继续当你的测量师傅,暗地里,帮我留意着各方动静。”
王师傅的眼睛越睁越大,脸上的愧疚渐渐被激动取代。他终于明白,林战没有放弃他,反而给了他一份更重要的使命。这不仅让他能安心照料家人,更让他觉得自己仍是格物院的一员,从未被抛弃。
他“霍”地站起身,双手紧紧攥着茶杯,茶水都溅了出来。他对着林战深深一揖,声音哽咽却异常坚定:“承蒙大人信重!王某虽不能随行南下,然此身此技,仍为大人驱策!京中但有风吹草动,无论是工部的新图纸,还是市面上的新物件,我必第一时间密报大人!若有半分虚言,甘受天打雷劈!”
“好!”林战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此事隐秘,除你我与婉清外,不得有第四人知晓。你在京城,便是我们的根基,是我们与北方的联系。”
王师傅重重点头,泪水终于落了下来,这一次,却是感激的泪。他捧着那杯温热的茶,觉得心里也暖烘烘的。
类似的情景,还发生在另外三位匠人身上。负责冶金的张工,因幼子刚满月无法南迁,林战便安排他进入工部火器局,暗中留意朝廷的军工动向;擅长经营的赵师傅,林战资助他在京城开了家“巧匠坊”,表面上售卖寻常工具,实则是格物院在北方的技术中转站;还有一位老匠人因腿脚不便留下,林战不仅给了丰厚的安家费,还承诺待琼州基业稳固,便派车马接他全家南下。
这些安排,既有人情味,又藏着深谋远虑。林战知道,未来的路不会平坦,京城的眼线,或许在某一天就能成为扭转时局的关键。而这些心怀感激的匠人,会成为他在北方最可靠的奥援。
当最后一位谈话者离开时,窗外的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油灯的光芒将林战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满是划痕的桌案上。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刚要喝,就听到门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苏婉清端着一杯新沏的热茶走进来,她是林战的得力助手,也是这次南迁的后勤负责人。她将茶放在林战面前,轻声道:“都谈完了。愿随行者,十有八九。留下者,也都安排妥当了,个个心怀感念。”
林战接过热茶,温热的触感透过瓷壁传到掌心,驱散了深夜的寒意。他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远处的鼓楼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沉闷而悠远。“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却异常坚定,“今日南下之众,是我未来之根基。今日留下之人,或许将来,亦能成为扭转时局的关键之子。婉清,你记住,人心是最难凝聚的,也是最坚固的。尊重与信任,比任何金银财宝、高官厚禄,都更能让人死心塌地。”
苏婉清默默点头,看着林战在灯光下略显疲惫却异常坚定的侧脸,心中充满了敬佩。他拥有惊世的才华,能画出旁人看不懂的图纸,能造出颠覆认知的机器;更拥有罕见的人格魅力,能让人心甘情愿地追随,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格物院外的空地上就聚满了人。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淡淡的霞光洒在人群身上,给每个人的脸庞都镀上了一层暖金色。南迁的队伍里,有推着独轮车的匠人,车上装着工具箱和铺盖卷;有抱着孩子的妇人,孩子手里攥着小木雕的齿轮;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被儿女搀扶着,身上却背着心爱的工具袋。
人群黑压压的一片,每个人的眼神中虽有对故土的眷恋——毕竟这里有他们的祖宅、祖坟,有熟悉的街巷与邻里——但更多的是一种奔向新天地的决心,是对前方那道身影的无条件信任。
林战翻身上马,枣红色的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他回望这片熟悉的院落,朱红的拱门、斑驳的工坊、还有墙角那株他亲手栽种的槐树,如今已经枝繁叶茂。目光扫过人群,他看到了陈匠首手里的紫檀工具箱,看到了小李怀里的图纸,看到了王师傅站在远处的巷口,朝着他默默拱手。
他知道,此番南下,他带走的不是冰冷的机器,不是厚重的图纸,而是格物院最精华的、无法被复制的核心——一群拥有共同信念、掌握先进技术的“人”。这些人,是火种,是根基,是他挑战未来、开创局面的最大底气。
林战握紧缰绳,声音洪亮如钟,传遍了整个空地:“出发!”
一声令下,车马辚辚,马蹄声声。南迁的队伍像一条长龙,缓缓驶出城门,朝着南方的方向前进。朝阳渐渐升起,金色的光芒洒满大地,照亮了他们前行的道路。
人才的迁徙,比任何物资的转移都更有力量。它预示着,一个由匠人创造、由技术驱动的新时代,即将在南方那片热土上,磅礴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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