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好……”德宗点了点头,目光似乎有些飘远,又仿佛意有所指,“女德……贵在持重,贵在守心……”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眼前的两人说,“宫苑深深……人心……比那九曲回廊,还要弯绕……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
李纯立刻上前,再次替德宗抚背顺气,眼中适时地流露出真切的担忧:“皇祖父保重龙体!”
宋若莘心头剧跳。
德宗皇帝这看似垂老的呓语,字字句句都像带着刺!
是在警告她持重守心,莫要被卷入漩涡?
还是在提点李纯,你那点心思,朕看得明明白白?
德宗咳了一阵,喘息稍平,浑浊的目光再次聚焦。
那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目光,如同两柄钝刀,缓慢地在李纯低垂的、满是“孝意”的脸上刮过,又落在宋若莘沉静如水的面容上。宋若莘感觉到了那目光深处的审视与叹息,背脊挺得愈发笔直。
德宗枯槁的唇边,那抹极其轻微、晦涩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甚至略带悲悯的嘲讽意味。
“纯儿……”德宗的声音更轻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雪地里……埋着的炭火……看着不热……踩下去……才知道烫脚……”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李纯捧着痰盂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脸上的恭敬和担忧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阴霾。他立刻应道:“皇祖父说的是。孙儿明白,天寒地冻,更要小心脚下,免得被暗藏的寒冰伤了筋骨。”
“嗯……”德宗似乎并不完全满意他的回答,浑浊的眼珠转向殿顶繁复的藻井,像是在追忆什么。
“宫墙之内……手足兄弟……皆是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却又重逾千钧,“折了翅膀的鹤……飞不高……也……飞不远……”
李纯的心猛地一沉,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皇祖父果然看透了他!
他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迅速压下翻涌的心绪,恭敬地说道:“皇祖父教诲,孙儿刻骨铭心!手足之情,血浓于水,孙儿视诸位叔伯兄弟皆为至亲,绝不敢有丝毫忤逆不敬之心!必当谨守兄弟友悌之道,以求上慰先祖,下安宗庙!”
德宗的目光终于落回李纯脸上,那浑浊的眼底深处,是疲惫,是了然,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声音更轻:“你是嫡长孙……稳住了……该是你的……跑不了……但……”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
这句话像是警告——只要李纯安分守己,不行差踏错,尤其是不动兄弟,皇位迟早是他的!
但若他心急火燎,手段过激,那一切就难说了。
李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浇下,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皇祖父这是在给他画线!
他所有的野心和算计,在这位行将就木却心如明镜的老人面前,仿佛被扒得一丝不挂。
他脸上的“孝意”几乎要维持不住,幸而及时将头垂得更低,才掩饰住那瞬间扭曲的神色。
他喉结滚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是无比的恭顺:“孙儿……叩谢皇祖父隆恩!孙儿明白!孙儿一定铭记祖训,修身养性,克己复礼,绝不辜负皇祖父厚望与栽培!”
德宗不再看李纯,那浑浊的目光转向宋若莘,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疲惫和托付般的深意:“宋尚宫……都看见了……也都……听见了?”
宋若莘心头剧震,立刻深深俯首:“臣……谨睹圣颜,恭聆圣训!陛下教诲,字字珠玑,臣铭记五内!”
“嗯……”德宗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声音细若游丝,“朕……累了……你们……都退下吧……”
“是!孙儿告退!”李纯和宋若莘如蒙大赦,却又心情沉重无比地再次躬身行礼,动作比来时更加小心翼翼。
退出寝殿,厚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
殿外刺目的阳光劈头盖脸地洒下,照得李纯一阵眩晕。
他脸上那副温顺谦卑的表情瞬间冰封,眼神深处只剩下冰冷刺骨的寒意和一丝被彻底看穿后的狼狈。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刚才捧着痰盂、为德宗擦拭的手,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帝王暮年衰朽的气息和那冰冷彻骨的警告。
一股强烈的屈辱和不甘猛地涌上心头!
“殿下?”宋若莘清冷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李纯猛地回神,瞬间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情绪,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温雅疏离的浅笑,只是眼底深处那份冰冷并未融化:“哦,尚宫。皇祖父今日精神尚可,还劳烦尚宫走这一趟了。”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殿内什么都没有发生。
宋若莘看着这位殿下,德宗皇帝的警告犹在耳边,她不愿再与他有半分沾染。
她深深一福,姿态恭谨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能聆听圣训,是臣的福分。陛下教诲,字字千钧,臣必定日夜反躬自省。殿下若无其他吩咐,臣便告退回尚宫局处理庶务了。”
“尚宫请便。”李纯含笑点头,目送着宋若莘挺直着那根象征着“持重守心”的脊梁,步履沉稳地消失在宫墙的阴影里。
直到宋若莘的身影彻底不见,李纯脸上的笑容才彻底消失,化作一片阴沉的寒冰。
他望向远处巍峨壮丽、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宫殿群,眼神幽深如古井。
稳住了?该是我的?跑不了?
呵…… 皇祖父,您可知,这滔天的权柄近在眼前却又被您用无形的锁链束缚着,是何等的煎熬?
雪地下的炭火?
折断翅膀的鹤?
他李纯想要的,从来都是那炽烈燃烧的、能焚尽一切障碍的火焰!
至于翅膀……挡路的,就该折断!
他缓缓抬起手,对着那片象征着皇权的方向,五指缓缓收拢,仿佛要将那无上的权柄紧紧攥入掌心。
一股更强烈的、燃烧着野心的火焰,在他冰冷的眼底深处,悄然点燃。
殿内,浓重的药味中,德宗皇帝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殿门,无声地落在了外面那个野心勃勃的长孙身上。
他枯槁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消散在沉寂的空气里。
看破,不点破。
人心,深不可测。
棋局,仍在继续……每一步,都更加凶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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