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元年的正月,寒意未消。乐安州地界虽不如京畿繁华,却也因年节透着几分民间特有的喧闹与生机。然而,在这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几股无形的暗流,正悄然碰撞。
乐安城外二十里,有一处唤作“十里坡”的集镇,乃南北官道交汇之所,酒肆旅店林立,三教九流混杂,消息最是灵通。这日午后,坡上最大的“迎客来”酒肆里,人声鼎沸,行商脚夫、本地闲汉聚在一处,喝酒划拳,交换着沿途见闻。
柜台后,酒肆掌柜老周,一个看似寻常的微胖中年人,正低头拨弄着算盘,耳朵却微微颤动,不着痕迹地捕捉着堂内零星的谈话。谁也未察觉,这“迎客来”,实则是“听风阁”布设在乐安外围的一处重要耳目。
一连数日,老周那双久经训练的眼睛,留意到些许不寻常。有三五个外乡口音的汉子,分作两三拨,住进了镇上不同的客栈,白日里却不似寻常行商般急着赶路或谈买卖,反而常在酒肆、茶棚流连,看似闲坐,目光却总似有似无地扫视着过往车马,尤其对通往乐安州城方向的驮队、行人打量得格外仔细。交谈间,偶尔漏出几句夹带江湖切口的黑话,打听的也多是本地矿窑、工坊、乃至…附近有无“大户”募工或“异人”聚集的传闻。
起初,老周只以为是寻常的江湖探子或踩盘子的匪类。但这些人行事格外谨慎,气息沉稳,不像普通毛贼,且对工坊、异人之类的关注,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目的性。
他不敢怠慢,依循规程,将观察所得加密后,通过灶膛暗格,递了出去。
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迅速在“听风阁”精密而高效的网络中荡开涟漪。更高层级的暗探被激活,更专业的盯梢与反侦察悄然启动。
不过两日,更详尽的情报便被层层汇总,呈报至癸的案头。
“……口音混杂,似山东、河南、南直隶交界地带人士,行止有度,警惕性极高,疑似江湖老手,然绝非寻常绿林。其关注点集中于工矿、匠作、流民动向,数次试图接近城西山坳(‘砺刃谷’外围),皆被巡逻卫队阻回,遂不再尝试,转为更隐蔽观察。其落脚点分散,夜间有秘密聚会,所用暗语…部分与档案中记载的白莲教北支‘弥勒教’余孽联络方式高度吻合。”
癸看着密报,面具后的眼神骤然冰寒。白莲教!这群阴魂不散的余孽,竟敢将触角伸到乐安地界,窥探王爷的核心禁脔!
他毫不迟疑,立刻起身,身影如鬼魅般融入阴影,直趋汉王府地下密室。
……
密室之内,烛火摇曳。汉王朱高煦正与韦弘低声商议着“广源号”近期送往京城的首批“雪糖”定价策略。
癸无声出现,躬身呈上密报:“王爷,有鼠辈窥探乐安。‘听风阁’反察,疑为白莲教余孽。”
朱高煦话音顿止,接过密报,快速浏览,眉头缓缓锁紧。韦弘也面色一凝,屏息静立。
“白莲教余孽?”朱高煦放下密报,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眼中寒光闪烁,首先想到的便是那已被他捏在掌中的石佛口一脉,“石佛口的老巢被端了,其教尊和核心长老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不过是些不成气候的散兵游勇。。如今是哪个不怕死的,又敢来撩拨本王虎须?”
他忽然沉吟,冷笑一声:“是了。临清一场大乱,他们损兵折将,成了弃子,如今如同丧家之犬。朝廷正在严查,他们无处藏身,便像没头苍蝇般乱撞,竟妄想在本王这里寻条生路?或是觉得本王这里有机可乘,想拉本王下水?”又突然目光一凛,“莫非…是那被关在‘雷火工坊’暗窑里劳改的‘弥勒’贼酋走漏了风声?或是其残党根据什么蛛丝马迹,竟摸到了乐安,异想天开企图营救他们的教尊?”
这个推测合情合理,却让他的杀意瞬间升腾。若真如此,那便是巨大的隐患。
然而,癸却微微躬身,补充了关键信息:“回王爷,起初属下亦有此疑。然细察之下,发现此番窥探之人,其行事风格、联络暗号、乃至人员籍贯构成,与先前掌握的弥勒教北支资料,虽有相似之处,却存在诸多微妙差异。其组织更为缜密,人员更为精干,且…其试探方向,并非集中于工坊囚禁之所,反而对军工、匠作、新军操练之地方显露出异乎寻常的兴趣。据零星截获的切口暗语判断,其源头…似乎更偏向于山东本地,与当年纵横青州、莱州等地的…‘佛母’唐赛儿残部特征,吻合度更高。”
“唐赛儿?”朱高煦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住,眼中的疑惑化为一种更深沉的锐利,“不是来救人的丧家之犬,而是闻着别的味儿来的过江强龙?佛母的残部…”
他身体微微前倾,之前的些许轻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面对新对手时的审慎与算计。“若是她的残部…那倒真不能等闲视之了。唐赛儿虽败,其党羽隐匿之深、煽动之能,远非石佛口那帮装神弄鬼的假和尚可比。他们精准地摸到乐安来,绝非盲目乱撞,定有所图。是单纯寻找新的巢穴,还是…另有所谋?”
他站起身,踱步到疆域图前,目光扫过山东地界,思绪飞转。
片刻,他霍然转身,下达指令,语气森然却充满算计:“癸,令‘听风阁’启动‘清道’预案。但切记,不要立刻动手清除。”
“第一,继续严密监控,放长线,摸清其所有人员、联络方式、以及…他们究竟在找什么,又想得到什么。设法擒获一两名外围活口,撬开他们的嘴,但绝不能打草惊蛇。”
“第二,给他们…喂一些‘想看的’东西。”朱高煦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让韦先生配合,在城外废弃矿坑附近,布置几个看似隐秘实则完全受控的‘工坊’,放出些无关紧要的‘新技术’风声,比如…改良的农具锻造、或是‘广源号’淘汰下来的次品糖霜处理点。让他们以为摸到了皮毛,满足其好奇心,吊住他们。”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他目光锐利如刀,“反向追查!他们如何知道乐安有‘异状’?是谁指引他们来的?其背后是否还有更深层的势力在操控?给本王顺藤摸瓜,挖出那条藏在最深处的线!本王倒要看看,除了朝廷,还有谁在盯着乐安!”
“明白!臣即刻去安排,定将其底细摸清,并布下迷阵,反向追索!”癸凛然领命,身影一晃即逝。
韦弘面露忧色:“王爷,此计虽妙,然纵容白莲教在侧,终是玩火,风险极大…”
“风险?”朱高煦冷哼一声,“风险与机遇并存。白莲教是祸水,但若能掌控其流向,亦可淹死对手。他们自己送上门来,正好让本王看看,这潭水底下,到底还藏着多少魑魅魍魉。若能借此抓住‘佛母’的尾巴,甚至…将来或可成为一把能伤人的暗箭。”
他眼中闪烁着野心与冷酷交织的光芒:“当然,若其不堪利用,或失控在即…那就立刻‘清道’,做得干净利落,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
密室内重归寂静,唯有烛火摇曳,将朱高煦的身影投在墙上,显得愈发深邃难测。
佛母的触角意外探入渊口,却并未引起恐慌,反而被深渊之主视为一次机会,一次反向狩猎的开始。乐安这片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一场针对窥探者的反围剿与情报博弈,悄然拉开了序幕。宣德元年的第一场暗战,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骤然升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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