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老先生给王二柱包扎伤口时,指尖在那道箭伤上停顿片刻,眉头微蹙:“这箭头是特制的,棱上带倒钩,寻常箭矢不会这么阴毒。”他用银簪刮了点箭头残留的锈迹,簪头立刻泛出黑晕,“还淬了慢性毒药,虽不致命,却能让伤口经久不愈。”
徐凤年捏着那截断箭,指腹反复摩挲内侧的“忍”字。这字刻得极浅,像是用指甲硬生生划出来的,笔锋里带着股说不出的憋屈。他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叫陈忍的前哨统领——那人原是徐骁的亲卫,因在一次巡逻中“误杀”了三名北莽牧民,被徐骁贬去守最偏远的西烽燧,没过半年就带着一队亲兵叛逃北莽,从此杳无音信。
“陈忍……”徐凤年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喉结动了动,“当年他叛逃时,带走的正是西烽燧的布防图。”
温华刚清点完被迷晕的弟兄,闻言猛地回头:“你是说,这次是那叛徒回来搞鬼?”他往断箭上啐了口唾沫,“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徐将军待他不薄,竟勾结外敌害自己人!”
孙老先生将一包解毒的草药递给王二柱,慢悠悠道:“未必是勾结。老夫在南疆时,见过不少被敌军俘虏的士兵,身上常被刻些屈辱的记号,这‘忍’字,倒像是被逼着刻的。”
徐凤年望向烽燧外被踩乱的雪地,那里的拖拽痕迹在三十步外突然消失,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了。“他若想害我们,大可直接引北莽主力来攻,没必要用这种小动作。”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亲兵队长道,“去查陈忍当年叛逃时的卷宗,尤其是他带走的那队亲兵的姓名,一个都别漏。”
这时,唐婉带着伙房的人送来姜茶,见王二柱脸色发白,连忙从药箱里翻出颗“驱寒丹”:“快服下,这毒药性阴寒,得先护住元气。”她给每个人都递了碗姜茶,目光在徐凤年冻得发红的耳尖上停了停,“雪快停了,主营那边一切安好,就是温华说的那两匹北莽好马,总爱踢马厩的门。”
“等处理完这事,我去驯驯它们。”温华灌了口姜茶,辣得直咂嘴,“当年在江南,老子连烈马都能治得服服帖帖,还怕这北莽的畜生?”
徐凤年没接话,只是望着远处主营的炊烟。那烟柱笔直,带着点草木灰的淡青色,是用互市送来的梧桐木烧的——唐婉说过,梧桐木烟少,适合在风雪天做信号。可此刻,他却从那烟里看出点不一样的东西:在主烟柱旁边,还有一缕极淡的青烟,若隐若现,像是有人在偷偷烧着什么。
“唐婉,”徐凤年忽然问,“主营的柴火,都是统一由伙房分发的吧?”
唐婉愣了愣:“是啊,我特意让人把梧桐木和松木分开堆,梧桐木留着白天烧,松木烟大,夜里用着显眼。怎么了?”
“没什么。”徐凤年接过姜茶,指尖的暖意挡不住心里泛起的寒意,“你回去后,让老张清点一下柴火堆,看看少了什么。”
唐婉何等敏锐,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怀疑……营里有内鬼?”
徐凤年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将那截断箭揣进怀里:“陈忍当年带走的亲兵里,有个叫赵武的,是老张的远房侄子。”
温华一口姜茶差点喷出来:“老张?就是那个总爱蒸红糖糕的老张?他看着挺老实的啊!”
“老实人藏起心思来,才最让人防不胜防。”徐凤年望着那缕淡青色的青烟,它在主烟柱的掩护下,正慢慢往西北方向飘——那里是北莽游骑最常出没的狼牙谷。
孙老先生收拾好药箱,忽然道:“老夫刚才给被迷晕的弟兄诊脉,发现他们脉象里都带着点杏仁味,不像是‘软筋散’的药性。倒像是……用苦杏仁和曼陀罗花混制的迷药,这种配法,北莽人不会,中原倒是常见。”
“苦杏仁?”唐婉脸色微变,“营里的药材库确实有苦杏仁,是用来配止咳药的,钥匙……只有老张和我有。”
徐凤年将碗里的姜茶一饮而尽,辣意顺着喉咙烧到胃里,却压不住心里的冰:“看来这出戏,比我们想的要热闹。”他对温华道,“你带十个人,悄悄回主营,盯着老张的动静,别惊动他。”又转向王二柱,“你这烽燧里,有没有能藏人的地方?”
王二柱忍着痛站起来:“地窖里能藏!当年徐将军在时,特意挖了个暗窖,用来存应急的粮草,除了我,没人知道入口。”
徐凤年点头:“好,你带几个能动的弟兄,把被迷晕的人都转移到地窖,用棉被裹严实了。孙老先生,劳烦您守在这里,若是有人来查,就说弟兄们中了风寒,正在发汗。”
安排妥当后,徐凤年带着剩下的亲兵,借着渐小的风雪掩护,往主营方向潜行。他没走大路,专挑背风的沟壑走,雪没到膝盖,每一步都陷得很深,发出“咯吱”的轻响,在寂静的雪原上格外刺耳。
快到主营时,他让亲兵在暗处待命,自己则绕到马厩后面——这里背风,老张常来这儿劈柴。果然,柴房的门缝里透出微光,还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药已经下了,迷晕的人都在西烽燧,没醒呢……”是老张的声音,带着点瑟缩,“陈大哥,你答应过我的,只要拿到布防图,就放我儿子回来……”
另一个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股说不出的疲惫:“放心,赵武在我手里好吃好喝的,只要你把徐凤年引到狼牙谷,我立刻放他走。”
徐凤年的心猛地一沉——果然是陈忍!
“可……可徐将军待我不薄啊……”老张的声音带着哭腔,“那年我儿子出天花,是将军请的医官,还送了半匹救命的人参……”
“徐骁?”陈忍的声音突然拔高,又猛地压低,“他若真待你好,会把我贬去西烽燧?会让我眼睁睁看着弟兄们被北莽的人活活烧死?”他冷笑一声,“别傻了,这世道,只有自己能靠得住。”
柴房里安静了片刻,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在翻找什么。徐凤年握紧长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在等,等老张做出选择。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老张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布防图……我放在伙房的面缸底下了,你拿了快走。别伤害我儿子,也别……别伤害徐将军的儿子。”
“算你识相。”陈忍的脚步声往柴房外走。
徐凤年屏住呼吸,看着柴房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北莽皮袍的身影走出来,身形佝偻,脸上有道从眉骨划到下巴的长疤,正是陈忍!他手里拿着卷羊皮纸,显然就是布防图。
就在陈忍转身要走时,柴房里突然传来老张的大喊:“徐凤年!小心!他身上有炸——”
“嘭”的一声巨响,柴房的屋顶被炸开个大洞,火光冲天而起。陈忍被气浪掀翻在地,手里的布防图瞬间被火星点燃。他咒骂着爬起来,刚要去抢,就见一道刀光从雪地里窜出,快得像道闪电。
徐凤年的长刀劈在陈忍的手腕上,布防图的残片在火光中飘落。陈忍惨叫一声,反手从怀里掏出个黑乎乎的东西——是北莽的震天雷,引线已经点燃!
“要死一起死!”陈忍目眦欲裂,将震天雷往徐凤年怀里扔去。
徐凤年侧身避开,长刀横扫,精准地劈在陈忍的膝盖上。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陈忍跪倒在地,震天雷落在雪地里,引线还在滋滋燃烧。
“将军!”温华带着人赶来,见状立刻扑过去,将震天雷踢进旁边的沟壑。
“轰!”地动山摇,积雪被掀得老高。
陈忍瘫在雪地里,看着漫天飞舞的雪块,忽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守了十年……忍了十年……还是输了……”
徐凤年踩着他的胸口,长刀架在他脖子上:“赵武在哪?”
陈忍咳了口血,眼神涣散:“在……在狼牙谷的山洞里……他说……说想尝尝互市的红糖糕……”
这时,唐婉也带着人赶来,看到柴房的废墟,眼圈瞬间红了:“老张他……”
徐凤年没说话,只是望着那片废墟。火光里,似乎还飘着红糖糕的甜香,混着硝烟的味道,呛得人眼睛发疼。
温华押着陈忍往狼牙谷走时,天边已经放晴。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徐凤年站在柴房废墟前,捡起半块烧焦的红糖糕,上面还沾着点芝麻——是老张昨晚刚蒸的,说要给巡逻回来的弟兄当点心。
唐婉走过来,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像揣了块冰。
“至少,他最后选择了对的路。”唐婉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徐凤年点点头,将那半块焦糕放进怀里,转身往狼牙谷走。雪地上,他的脚印很深,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心上。他知道,这江湖,这战场,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就像老张的红糖糕,甜里藏着苦;陈忍的“忍”字,恨里裹着痛。
但只要还有人在最后一刻选择守护,只要炊烟还在风雪里升起,这北凉的天,就塌不了。
狼牙谷的风很烈,吹得人睁不开眼。赵武被救出来时,怀里还揣着块没吃完的红糖糕,是老张偷偷给他送的。他看着被押走的陈忍,又看看远处的火光,忽然问:“张叔……还能给我蒸糕吗?”
徐凤年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能。等开春了,我们让全互市的人都来给你蒸糕,甜的,管够。”
阳光穿透云层,照在赵武含泪的脸上,也照在徐凤年怀里那半块焦糕上。焦黑的外壳下,似乎还藏着点没散尽的甜,像极了这世道里,那些藏在刀光剑影里的,不为人知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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