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河的冰裂声持续了整夜,像无数把钝刀在切割大地。徐凤年坐在望舒的小木床边,看着儿子脸上的泪痕——小家伙昨夜被伤兵的痛呼声惊醒,哭着要找爹娘,南宫哄了半宿才睡安稳。
“齐当国说,玄甲军的伤兵里,有二十七个需要截肢。”南宫的声音从帐外传来,她刚从伤兵营回来,指尖还沾着草药的苦涩,“唐婉把所有烈酒都拿去消毒了,温华正陪着赵武给伤兵喂粥。”
徐凤年起身时,甲胄的铁片摩擦着发出轻响。他走到帐门口,见南宫正往陶罐里倒草药,蒸汽裹着药香漫出来,模糊了她鬓角的白发——那是昨夜为了护住望舒,被流矢擦伤的地方,血痂刚凝成暗红的疤。
“轩辕青峰呢?”他问。
“带着徽山弟子在下游烧尸体。”南宫的木勺在陶罐里搅动,“她说瘴气林的毒不能留,得用松脂烧透了才安心。”
徐凤年望着远处的火光,那片光比篝火更烈,映得半边天都是红的。他忽然想起轩辕青峰的白衣,昨夜被血浸透后,此刻大概正和那些尸体一起,在松脂的火焰里蜷成灰烬。
“我去看看。”他抓起挂在帐杆上的披风,刚要出门,就被南宫拽住了手腕。
“你的伤还没换药。”她的指尖触到他左臂的箭伤,那里的绷带已经渗出血迹,“齐当国说你昨夜为了抢回三个伤兵,硬扛了北莽死士的三刀,真要把自己拼碎了才甘心?”
徐凤年笑了笑,想扯开话题,望舒却在这时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爹,冷”。小家伙大概是梦见了黑水河的冰,小手在被子里乱抓。
南宫瞪了他一眼,转身从药箱里拿出金疮药:“坐下。”她的动作不算温柔,棉签擦过伤口时,徐凤年忍不住吸了口冷气,却见她的眼圈红了,“每次都这样,把命不当命……”
“这次不一样。”徐凤年握住她的手,棉签上的血蹭到两人的指缝间,“望舒在呢,我得活着教他枪法,看他长大,看他……给我们养老送终。”
南宫的动作顿住了,药汁滴在伤口上,带着点温热的疼。她忽然低下头,肩膀轻轻发抖,像是怕惊醒望舒,哭声压得极轻,却比昨夜的厮杀声更让人心慌。
帐外传来温华的脚步声,他大概是听见了动静,在帐门口顿了顿,才扬声喊:“徐凤年,唐婉蒸了杂粮馒头,给你留了两个,再不来就被赵武那小子啃光了!”
南宫连忙抹了把脸,把最后一层绷带缠好:“去吧,别让弟兄们等急了。”
徐凤年走出帐时,见温华正蹲在老槐树下,手里捏着个馒头,却没吃,只是望着下游的火光发呆。赵武坐在他旁边,胳膊上缠着绷带,正用没受伤的手给望舒削木剑——那是柄新的,比之前的更长,剑鞘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
“在想什么?”徐凤年在温华身边坐下,接过他递来的馒头,麦香混着点焦糊味,是唐婉的手艺。
“在想禄存军的那个小卒。”温华咬了口馒头,“昨夜我砍翻他的时候,他怀里掉出个布包,里面是半块奶饼,还有幅画,画着个女人抱着孩子。”他顿了顿,声音有点哑,“跟望舒差不多大。”
赵武削木剑的手停了停:“我也杀了个,他脖子上挂着串狼牙,磨得光溜溜的,像是戴了很多年。”
徐凤年没说话,只是把馒头掰成小块,喂给蹲在脚边的小狼——那是赵武捡来的狼崽,母狼死在驯狼营的乱军里,小家伙腿受了伤,被赵武用米汤喂活了,现在总跟着望舒跑。
下游的火光渐渐暗了,轩辕青峰带着几个徽山弟子回来,每个人身上都沾着黑灰,像是从烟里滚过。她走到徐凤年面前,把一个烧焦的木牌递过来:“在北莽主将的尸体上找到的,上面刻着‘禄存’二字,大概是他们的军符。”
木牌被烧得发黑,边角却很光滑,显然被摩挲了无数次。徐凤年想起那个持斧的主将,临死前眼里的不甘,忽然觉得那不是凶光,更像是……怕。
“收起来吧。”他把木牌塞进怀里,“将来若有北莽的降兵,或许能认出这东西。”
轩辕青峰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些晒干的远志花,花瓣已经被压得扁平。“瘴气林里采的,唐婉说泡水喝能安神。”她把布包往徐凤年手里一塞,转身就走,“我去看看伤兵,徽山的药还有剩。”
望着她的背影,温华忽然说:“这娘们儿,比以前像个人了。”
徐凤年笑了,把远志花凑近鼻尖闻了闻,苦中带着点清冽的香。“谁不是呢。”他说,“刀光剑影里滚过一遭,才知道安稳日子有多金贵。”
夕阳西斜时,伤兵营的呻吟声轻了些。唐婉带着几个妇人在熬肉汤,大锅里飘着野葱的香味,引得小狼崽围着灶台打转。望舒被南宫抱在怀里,正用小勺子给一个断了腿的老兵喂汤,汤汁洒在老兵的胡子上,小家伙就用布给他擦,动作笨拙却认真。
“徐帅,”老兵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破锣,“等我好了,还能给望舒小公子当马骑不?”
望舒立刻拍手:“要!马!”
徐凤年蹲下来,摸了摸老兵的断腿处,那里缠着厚厚的夹板:“等你好了,我让望舒给你编个花环,戴在头上当将军。”
老兵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浑浊的泪珠滚过皱纹,落在望舒的手背上,像颗温热的星。
入夜后,徐凤年提着灯去巡营。黑水河的冰面已经开始融化,流水声潺潺的,像是在唱歌。他走到下游的焚烧地,见那里新翻了土,撒着石灰,轩辕青峰正带着弟子插木牌——每个牌子上都没写字,却整整齐齐地排成行。
“不刻名字?”他问。
“不知道名字。”轩辕青峰的手冻得通红,指尖沾着泥土,“但总归是条命,插个牌子,也算来过这世上一遭。”
徐凤年没说话,从怀里掏出那枚烧焦的禄存军牌,插进最边上的土里。月光落在木牌上,黑黢黢的,像块沉默的碑。
回帐的路上,他遇见温华和赵武在埋酒坛。两人在老槐树下挖了个深坑,把温华那坛没喝完的“将军酿”埋进去,上面插了根树枝做记号。
“等望舒长大成人,咱们就把这酒刨出来,给他当成年礼。”温华拍着手上的土,“到时候我教他喝酒,你教他枪法,赵武这小子……就让他教望舒掏鸟窝。”
赵武急了:“我还会射箭!我教望舒百步穿杨!”
望舒大概是被吵醒了,在帐里喊:“爹!回!”
徐凤年笑着应了声,抬头望见帐里的灯火,南宫大概正坐在灯下缝补望舒的小衣服。远处的黑水河还在流,带着月光,带着血痕,带着未尽的硝烟,却也带着炊烟的香,带着孩子的笑,带着这些在生死边缘挣扎过的人,对明天的念想。
他忽然觉得,所谓胜利,从来不是斩了多少敌首,拔了多少帅旗。而是打完仗,还能看见帐里的灯火,还能听见孩子的喊声,还能和兄弟埋一坛酒,等着很多年后,笑着打开它。
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晃,像个张开双臂的人,温柔地搂着这片营盘,搂着这些伤痕累累却依旧滚烫的生命。夜风吹过,带来肉汤的香,带来远志花的苦,也带来了——明天的,带着点甜的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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