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城的阳光透过偏殿的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像谁用墨笔精心勾勒过。姜泥醒时,鼻尖先捕捉到一缕甜香,不是药味,也不是艾草的清苦,是莲子羹特有的绵密,混着点冰糖的甜,顺着呼吸漫进肺里,竟让胸腔里的滞涩感轻了不少。
“醒了?”徐凤年正坐在案前,手里拿着她那支狼毫,在宣纸上写着什么,侧脸被阳光照得透亮,鬓角的碎发泛着浅金,“刚热好的莲子羹,曹先生说你得补补。”
姜泥撑起身子,被子从肩头滑落,露出素白的中衣领口。她望着他握笔的手——指节分明,虎口处有层薄茧,是常年握刀留下的痕迹,此刻捏着温润的狼毫,却有种奇异的和谐,像北地的雪落在江南的梅枝上,硬气里透着点软。
“你在写什么?”她的声音还有点哑,却比昨夜清亮多了。
徐凤年放下笔,将宣纸推到她面前:“黑风口的布防图,给你看看。离阳要是真敢联合北莽来犯,咱们就这么应对。”
宣纸上的墨迹还未全干,线条凌厉,标注清晰,山谷、隘口、烽火台的位置一目了然,旁边还用小字写着“此处可埋滚石”“彼处宜设陷阱”,全是北凉军多年实战的经验。姜泥的指尖抚过“黑风口”三个字,笔锋里的力道仿佛能穿透纸背,让她想起徐凤年在含元殿补诗时的样子,同样的专注,同样的……让人安心。
“你把这些写下来,就不怕我……”她忽然顿住,后面的话没说出口——就不怕我泄露给离阳?
徐凤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拿起银勺舀了勺莲子羹,递到她嘴边:“你若想给,我拦不住。但我知道,你不会。”
莲子羹的甜滑过舌尖,混着他眼底的坦然,让姜泥忽然红了脸。她别过脸,假装整理被角:“谁要给离阳……我只是觉得,你该把这些藏好。”
“藏不住的。”徐凤年笑了,自己也舀了勺羹,“真正的防务,不在纸上,在人心。只要黑风口的弟兄们想着守,齐当国想着拼,就算布防图落到拓跋菩萨手里,他也攻不进去。”他看向姜泥,“就像台城,只要你想着护,曹先生想着守,大臣们心里装着百姓,离阳的使者再能说,也动摇不了根基。”
姜泥没说话,却默默接过他手里的银勺,自己舀着羹吃。阳光落在碗里,莲子的白、羹汤的稠、冰糖的亮,搅在一起像幅温软的画。她忽然觉得,那些和大臣们争执的夜晚,那些对着地图失眠的时刻,好像都有了着落——原来再难的事,只要有个人能陪你一起想,一起扛,就会变得简单些。
午后,曹长卿带着太医来复诊。太医诊脉时,眉头渐渐舒展,对姜泥道:“女帝陛下脉象平稳多了,郁气散了大半,再喝两剂药,好好休养即可。”他看向徐凤年,眼里带着赞许,“看来徐将军的‘药方’,比老夫的汤药管用。”
曹长卿在一旁补充:“刚才接到淮水传来的消息,离阳的粮船在采石矶被扣了——说是船上混了北莽的铁器,按西楚律法,得充公。”他绿袍微动,带着点笑意,“是按你说的法子做的,既没撕破脸,又断了他们给北莽的补给。”
徐凤年点头:“做得好。离阳想两头讨好,就得让他们知道,脚踩两条船,迟早得落水。”
姜泥靠在床头,听着他们议事,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很熟悉——像小时候在北凉王府,徐骁和谋士们讨论军情,她趴在桌角,看徐凤年用树枝在地上画打仗的图样,阳光也是这样暖,空气里也是这样,混着安心的味道。
曹长卿和太医走后,偏殿里又安静下来。徐凤年搬了把竹凳坐在床边,给她讲北凉的事:“温华新收了个徒弟,是狗剩的弟弟,叫狗蛋,才八岁,却能把《孙子兵法》背个大概,就是劈柴总劈歪,被温华罚抄书呢。”
“赵武呢?”姜泥问,眼里带着好奇。
“他啊,迷上了编竹篾,说要给你编个桃花形状的蒸笼,蒸出来的糕能带着花的样子。”徐凤年想起那孩子笨拙的手法,忍不住笑,“唐婉说他编的不像桃花,像刺猬。”
姜泥也笑了,咳嗽了两声,却没之前那么难受。“那……王二柱的婚事定了吗?上次你说他想开春扯红布。”
“定了,就在端午后。他媳妇是互市张老板的侄女,据说蒸糕的手艺比老张还厉害,王二柱天天盼着日子到,说要让弟兄们都尝尝新媳妇的手艺。”徐凤年看着她眼里的光,继续道,“他还说,等你有空去北凉,让新媳妇给你蒸桃花糕,用互市最好的红糖。”
“好啊。”姜泥点头,声音轻得像叹息,“等处理完台城的事,我就去。”
夕阳西下时,徐凤年扶着姜泥在庭院里散步。院角的艾草被晒得半干,香气更浓了,混着廊下新挂的艾草绳味,竟有种端午将至的暖意。姜泥的脚步还不稳,靠在他臂上,像株需要扶持的新苗,却比上午挺拔多了。
“你看那株海棠。”她指着院墙边的树,“是去年从北凉移来的,本来以为活不成,没想到今年竟开花了。”
海棠花刚谢,枝头还留着些残红,叶片却绿得发亮。徐凤年想起北凉王府的那株老海棠,每年花开时,徐骁总爱坐在树下喝酒,说“这花像你娘,看着柔,骨子里硬”。
“它想家了,就开花给你看。”徐凤年低头,见她发间沾了片艾草叶,伸手替她摘下,“就像有些人,想你了,就不远千里跑来看你。”
姜泥的耳尖红了,伸手掐了他一把,却没用力:“谁想你了……我是想赵武的刺猬蒸笼。”
两人慢慢走着,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像要缠在一起。风吹过,带来远处秦淮河的水声,带着点湿润的暖意,把艾草的香、海棠的绿、还有彼此的呼吸,都揉成了一团温柔。
夜里,徐凤年在案前写回信,给唐婉,给温华,给齐当国,告诉他们姜泥好些了,告诉他们台城安稳,告诉他们端午前一定回去。写累了,就拿起那支狼毫,在印着桃花的宣纸上练字,写的是“北凉”,是“台城”,是“艾草”,是“海棠”,笔尖的墨在纸上晕开,像要把两地的风光,都融在一起。
姜泥靠在床头看书,是他带来的《北凉军记》,里面记着徐骁当年打仗的故事。她偶尔抬眼,看他专注的侧脸,看月光落在他握笔的手上,看宣纸上渐渐铺满的字,忽然觉得,这偏殿里的时光,慢得像要停住,却又好得让人舍不得走。
“徐凤年,”她忽然开口,“你说……等离阳和北莽的事了了,咱们在北凉种桃花,在台城种海棠,好不好?”
徐凤年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墨滴落在纸上,晕开个小小的圆。他回头,见月光落在她脸上,像蒙了层纱,眼里的期盼却亮得像星。
“好。”他笑了,“再让赵武编个最大的蒸笼,既能蒸北凉的红糖糕,也能蒸台城的桃花酥。”
姜泥点头,嘴角的笑意像被月光浸过,甜得发颤。
接下来的几日,姜泥的身子渐渐好转,已经能处理政务了。她把徐凤年写的黑风口布防图抄了好几份,分给大臣们看,那些之前主张向离阳称臣的老臣,看着图上细密的标注和凌厉的字迹,再想起采石矶被扣的粮船,终是闭了嘴。
徐凤年没多干预,只是每天陪姜泥在庭院里散步,给她讲北凉的风土人情,讲弟兄们的趣事,讲赵武又劈坏了多少根柴。他带来的艾草膏渐渐见了底,姜泥的咳嗽也彻底好了,说话时又有了以前的中气,偶尔还会和他拌嘴,说“台城的雨比北凉的雪好看”,他便回“等你去了北凉就知道,雪落在海棠上,比桃花还艳”。
离别的前一天,姜泥亲手做了桃花酥。她的手艺显然不如唐婉,酥皮捏得太厚,馅放得太少,却还是认真地在每个酥饼上印了桃花的模子。
“尝尝。”她把盘子推到他面前,眼里带着点紧张,“第一次做,可能……不怎么好吃。”
徐凤年拿起一块,咬了一口,酥皮掉了满地,馅里的桃花瓣带着点涩,却奇异地和他记忆里的味道重合——是那年在北凉王府,她偷偷学着做点心,烤糊了却硬塞给他吃的味道,涩里藏着甜,笨里藏着真。
“好吃。”他点头,又拿起一块,“比唐婉做的有嚼劲。”
姜泥被他逗笑了,伸手拍掉他身上的酥皮屑:“就你嘴甜。”她从怀里掏出个锦囊,递过来,“这个你带上。”
锦囊里是用桃花汁染的丝线,绣着两只白鹭,依偎在一起,一只翅膀上绣着“凉”,一只翅膀上绣着“楚”,针脚细密,显然绣了很久。
“曹先生说,丝线能辟邪。”她别过脸,“不是我想绣……是侍女说好看,我就试试。”
徐凤年把锦囊系在腰间,贴着玉佩的位置,能感受到丝线的温润。他忽然想起那两半白鹭玉佩,此刻虽然还没拼在一起,却好像已经透过这锦囊,紧紧缠在了一起。
出发那天,台城的阳光格外好。姜泥没去码头送行,只站在含元殿的高台上,望着“楚江号”渐渐驶远。曹长卿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徐凤年留下的信,上面写着:“黑风口的海棠开了,等你来。”
“他说……会等我。”姜泥的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吹走。
“嗯。”曹长卿点头,“他会等,我们也该准备准备了。”
准备什么,他没说,姜泥却懂。准备放下那些犹豫,准备跨越那些距离,准备……去北凉看看那株开在雪地里的海棠,尝尝那据说比桃花还艳的风光。
船行在秦淮河上,徐凤年靠在甲板上,手里捏着那块桃花酥,阳光落在锦囊上,两只白鹭的影子投在布面上,像要展翅飞走。他想起姜泥在庭院里说的话,想起那株移来的海棠,忽然觉得,所谓的北凉与台城,所谓的风雪与桃花,从来都不是对立的。
就像他腰间的刀与笔,一者护山河,一者写春秋,看似不同,却同属一颗心。
远处的淮水与秦淮河交汇,浑浊与清澈相融,却都朝着东方奔流。徐凤年知道,他和姜泥的路,也会像这两条河,历经曲折,终会在一处汇聚。
而那锦囊里的丝线,那未拼合的玉佩,那藏在彼此心里的期盼,就是指引他们相遇的航标,无论隔着多少山水,多少岁月,都不会迷失方向。
船行渐远,台城的轮廓缩成个小点,高台上那个素白的身影却仿佛还在。徐凤年握紧腰间的锦囊,那里的丝线缠着他的心跳,像在说:
等我,或者,我等你。
风里带着艾草的香,桃花的甜,还有远方北凉的气息,一路向北,吹得船帆鼓鼓的,像要载着满船的期盼,快点,再快点,回到那个有海棠,有弟兄,有等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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