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武当山三日,马车行至赣地边界,雨就没停过。淅淅沥沥的雨丝打在车篷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谁在用指尖轻叩。徐凤年掀开车帘,望着远处被雨雾笼罩的龙虎山,山势雄奇,却在雨里透着股说不清的沉郁。
“真要去?”温华啃着油纸包的酱鸭,含糊不清地问,“当年赵宣素那事,龙虎山上下恨你入骨,这时候上门,不是自讨没趣?”
赵虎正在检查箭羽,闻言抬头:“将军是想为北凉铺路。龙虎山在南方势力盘根错节,能化解恩怨,总比结着梁子强。”他用布擦了擦被雨打湿的箭囊,王三刻的浪花在湿气里愈发清晰,“再说,还有徐龙象的师傅在,总不能让小将军在山上受委屈。”
徐凤年放下车帘,指尖在膝头轻轻敲击:“赵宣素是赵宣素,龙虎山是龙虎山。当年的事,对错自有公论,但北凉与龙虎山,不该一直僵着。”他想起那个痴傻却力大无穷的弟弟徐龙象,被送上龙虎山时哭得像个孩子,如今跟着赵希抟老天师修行,不知长了多少本事。
更重要的是,他没忘湖底那个钓鱼的“老祖宗”——赵黄巢。这位龙虎山真正的定海神针,看似不问世事,却总在暗中搅动风云。当年若非李淳罡出手,他恐怕已遭其算计。这次上山,既要敲打,也要让对方明白,北凉如今的底气,不是谁都能轻易撼动的。
雨势渐小,马车沿着盘山道缓缓上行。龙虎山的石阶比武当更陡,两旁的古松在雨雾里舒展枝桠,像无数双垂落的手。半山腰的三清观前,已有道士等候,为首的是位身形佝偻的老道,须发皆白,身着洗得发白的道袍,正是徐龙象的授业恩师,龙虎山辈分极高的赵希抟。
“徐凤年,你倒敢来。”赵希抟的声音沙哑,带着几分不耐,却无多少敌意。当年正是他力排众议,收下了被视为“祸根”的徐龙象,这些年对其视若己出。
“叨扰天师了。”徐凤年翻身下车,雨水打湿了他的披风,深蓝色的冰蚕丝在雨里泛着暗光,“此次前来,一是探望舍弟,二是想向龙虎山道贺,听说去年新出了三位小天师,年少有为。”
赵希抟斜睨了他一眼,哼了声:“少来这套虚的。龙象在后山跟人比拳,我让人去叫了,能不能见着,看他愿不愿意见你这当哥的。”话虽刻薄,却侧身让开了路。
三清观的香火比武当更盛,大殿里烟雾缭绕,三清塑像庄严肃穆。徐凤年对着塑像拱手行礼,目光扫过殿内,忽然停在角落里的一幅画上——画的是东海波涛,浪涛里隐约有艘小船,船头坐着个垂钓的老者,正是赵黄巢。
“那是赵黄巢老祖宗的画像。”赵希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语气平淡,“这家伙钓了一辈子鱼,湖里的鱼没钓着几条,倒把人心钓得七上八下。”
徐凤年收回目光,笑了笑:“好个‘钓人心’。只是不知,钓者自钓,还是被钓者亦在钓钓者?”
赵希抟扯了扯嘴角,没再接话,只是引着他们往偏殿走。刚到廊下,就听见一阵震天的喝彩,伴随着重物落地的闷响。一个高大的身影撞开雨帘冲了过来,像座小山似的扑过来,却在离徐凤年几步远的地方猛地停住,挠着头嘿嘿笑:“哥,你来了。”
正是徐龙象。几年不见,他个子蹿了不少,身板壮得像头小牛犊,脸上的痴傻之气淡了些,眼神却依旧清澈如溪。身上的道袍被撕了个口子,沾着泥点,显然刚打完一架。
“壮实了。”徐凤年拍了拍他的胳膊,肌肉硬得像石头,“师傅教的本事,学会了多少?”
徐龙象挠着头,往赵希抟那边看了一眼,小声说:“师傅说我还差得远,要多念经,少打架。”他忽然眼睛一亮,拉着徐凤年就往后山跑,“哥,我带你去看我的拳台!我一拳能把青石砸出坑来!”
看着兄弟俩的背影,赵希抟叹了口气,对温华和赵虎说:“这小子,一身蛮力没处使,也就徐凤年来能让他安分点。”
温华咧嘴笑:“年轻力壮,就该多练练!总比闷在屋里强。”
后山的拳场是片开阔的空地,地面铺着的青石板不少都裂着缝,显然是被徐龙象的拳头砸的。徐龙象站在场地中央,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拳砸向旁边的巨石——“轰”的一声,碗口大的石头竟被他砸得粉碎!
“厉害吧?”徐龙象得意地看着徐凤年,像个等着夸奖的孩子。
徐凤年点头:“厉害。但记住,力气要用在该用的地方,不是用来砸石头的。”他想起父亲徐骁的话,“北凉的儿郎,拳头要对外,不是对内。”
徐龙象似懂非懂地点头,忽然压低声音:“哥,我听说山上有个老爷爷,总在湖底钓鱼,不吃饭也不睡觉,好吓人。”
徐凤年心里一动:“你见过他?”
“没有,”徐龙象摇头,“是师兄们说的,说他是活神仙,能看透人的心思。”
正说着,天空忽然暗了下来,雨又大了起来,砸在水面上,溅起密密麻麻的水花。远处的镜湖波光粼粼,湖心的小岛上,隐约能看见个撑着伞的身影,正坐在那里垂钓。
“那就是赵黄巢?”温华眯起眼,“下雨天还钓鱼,真有闲情。”
徐凤年望着湖心的身影,缓缓道:“不是闲情,是算计。”他对赵虎说,“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
赵希抟想阻拦,却被徐凤年的眼神止住。那眼神平静,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在说:有些事,总得当面了断。
徐凤年撑着伞,沿着湖边的栈道慢慢走。雨雾里,赵黄巢的身影越来越清晰——老者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袍,戴着顶斗笠,手里握着根竹制钓竿,鱼线垂在水里,一动不动。
“徐小子,别来无恙。”赵黄巢头也没回,声音苍老却有力,穿透雨幕传来。
“托您的福,活得还行。”徐凤年站在栈道尽头,与湖心岛隔岸相望,“当年湖底一遇,道长的‘心意’,晚辈一直记着。”
赵黄巢笑了笑,提起钓竿,鱼钩上空空如也:“当年的事,各为其主罢了。你杀赵宣素,是为自保;我算计你,是为龙虎山。”他忽然转头,斗笠下的目光锐利如鹰,“只是没想到,你能走到今天这步,大黄庭大成,剑意渐深,连洪洗象都对你另眼相看。”
“道长谬赞。”徐凤年看着水面的涟漪,“晚辈此次前来,不是为翻旧账,是想告诉道长,北凉无意与龙虎山为敌,但也绝不怕事。”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湖底的鱼,钓久了会臭。有些心思,藏久了,也会烂。”
赵黄巢的钓竿轻轻颤了颤,鱼线沉入水中,激起一圈细微的波纹:“你想修复关系?”
“是。”徐凤年直言不讳,“北凉需要南方的安稳,龙虎山也需要北凉的尊重。井水不犯河水,最好。”
“若是我不答应呢?”赵黄巢的声音冷了下来,湖面的水温骤降,竟隐隐结起薄冰。
徐凤年体内的大黄庭骤然运转,暖意顺着经脉蔓延全身,与湖上的寒气相抗。他拔出腰间的木马牛,剑尖斜指水面:“那晚辈就只好请道长‘起竿’了。”
剑意弥漫开来,雨丝在他身前竟被无形的气劲劈开,形成一道清晰的空隙。湖底仿佛有暗流涌动,赵黄巢的钓线猛地绷紧,像是钓到了什么重物。
“好一个‘请起竿’。”赵黄巢缓缓收起钓线,鱼钩上依旧空空如也,“你比你父亲更锋芒毕露,却也更懂得分寸。”他站起身,斗笠下的目光柔和了些,“回去吧。龙虎山与北凉的梁子,从今日起,揭过。”
徐凤年收剑回鞘,剑意散去,雨丝重新落下,打湿了他的肩头:“多谢道长成全。”
“徐龙象是个好苗子,”赵黄巢忽然说,“让他在山上多待几年,赵希抟教不了他的,我来教。”
徐凤年微怔,随即拱手:“多谢道长。”
转身离开时,身后传来赵黄巢的声音:“武帝城的海,比镜湖深。徐凤年,你的剑,还差一分‘容’。容得下天下,才能开得天门。”
徐凤年脚步一顿,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消失在雨雾里。
回到三清观时,雨已经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龙虎山的金顶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徐龙象正缠着温华,要看他的火箭筒,赵虎在一旁笑着阻拦,赵希抟则坐在廊下,慢悠悠地喝着茶。
“哥,你跟那个钓鱼的老爷爷说啥了?”徐龙象凑过来问。
“说让他以后多钓点鱼,给你补身子。”徐凤年笑着揉了揉他的头,“我要走了,你在山上好好学本事,等我从武帝城回来,就接你回北凉。”
徐龙象用力点头,眼里却泛起了泪光:“哥,你要小心。”
离开龙虎山时,赵希抟送到山脚,递给徐凤年一个布包:“这是龙象这几年削的木玩意儿,非说要给你。”布包里是十几个歪歪扭扭的小木人,有拿刀的,有射箭的,显然是照着北凉军卒刻的,虽然粗糙,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徐凤年握紧布包,对着赵希抟拱手:“天师保重。”
马车重新上路,往东海方向行去。阳光透过云隙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温华哼着小曲:“没想到这么顺利,我还以为得打一架呢。”
赵虎看着地图:“这才是将军的本事。不战而屈人之兵,比打赢更难。”
徐凤年靠在车壁上,手里摩挲着徐龙象刻的小木人,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却带着股暖劲。他想起赵黄巢最后那句话——“容得下天下,才能开得天门”。或许,所谓的“容”,不是软弱,是懂得在锋芒之外,留一分余地,给别人,也给自己。
远处的天际,已经能看见一抹淡淡的蓝,那是东海的颜色。武帝城的轮廓,仿佛就在那片蓝色里,等着他去丈量,去叩问,去劈开那道属于自己的“天门”。
马车碾过湿漉漉的路面,发出“咯吱”的声响,像在为这段旅程,打着沉稳的节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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