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剑碑南迁后的第三日,凉州城飘起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鹅毛般的雪片簌簌落下,给碑身罩上了层白纱,石匠新刻的那行字却愈发清晰——“江湖潮涌,北凉不拒,但求问心无愧”,笔画间仿佛凝着股执拗的劲,任凭风雪也压不住。
徐凤年披着件玄色大氅,站在碑前,指尖拂过“问心无愧”四个字。石面冰凉,透过指尖直往骨头里钻,倒让他想起在武帝城与王仙芝对峙时,那柄压在肩头的铁剑,也是这样沉甸甸的寒意。
“王爷,江南来的那拨人又在校场闹了。”青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雪粒的清寒。她手里捧着件狐裘,见徐凤年肩头落满了雪,便想上前给他披上。
徐凤年却摆了摆手,目光越过城墙,望向校场方向:“是‘烟雨楼’的苏眉娘?”
“是她。”青鸟收回狐裘,声音压得更低,“带了七个弟子,说是要为她师兄‘玉面书生’讨公道,在校场搭了个台子,说您若不应战,就要在北凉城门口跪足七天。”
徐凤年嘴角勾起抹冷笑。这“玉面书生”他有印象,上个月来挑战时,仗着一手精妙的“流云剑法”,在场上耍了不少花哨招式,被他随手一记“春雷”挑飞了发髻,当时虽狼狈,却也拱手认输了,怎么过了几日,反倒要讨起公道来?
“她师兄输得不服气?”
“不是。”青鸟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不屑,“听说那玉面书生回去后,觉得败给王爷不算丢人,反倒成了江湖谈资,日日在酒楼里吹嘘与您交手的细节。苏眉娘觉得辱没了师门,便带着人杀来了,说要‘替天行道,清理门户’。”
徐凤年听得哑然。这江湖事,有时比朝堂的弯弯绕绕还要荒唐。他转身往校场走,大氅扫过积雪,留下道深深的辙痕:“去看看这位苏楼主,是怎么替天行道的。”
校场里果然搭了座高约丈许的木台,红绸裹柱,倒像是唱戏的戏台。苏眉娘一身素白衣裙,站在台中央,腰间悬着柄细剑,容貌清丽,眉宇间却拧着股戾气。七个弟子分立两侧,个个白衣胜雪,腰间配着同样的细剑,引得围观的士兵们纷纷议论。
“这娘们长得倒是俊,可惜是来找茬的。”
“听说她师兄被王爷剃了发髻,这是来报仇的?”
“报个屁!上次那书生输了还笑呢,我亲眼看见的!”
苏眉娘听见议论,秀眉皱得更紧,扬声道:“徐凤年!你既敢称北凉王,为何不敢上台见我?莫非是怕了我烟雨楼的‘断水剑法’?”
话音刚落,就见人群自动分开条路,徐凤年缓步走来,玄色大氅在白雪映衬下,像团移动的墨,沉稳得压人。他没上台,只是站在台下,仰头望着苏眉娘:“苏楼主想替师门清理门户,该去江南找你师兄,来北凉做什么?”
苏眉娘柳眉倒竖:“我师兄本是江南才俊,自与你交手后,便沉溺虚名,日日吹嘘,早已没了剑客本心!此等变化,皆因你而起,我自然要向你讨个说法!”
“说法?”徐凤年笑了,“我倒想问问苏楼主,剑客的本心是什么?是赢了不许笑,输了不许说,还是只能像块石头,站在原地不动?”他指着台下一个正在擦拭兵器的老兵,“这位老哥,当年在黑风口砍翻三个北莽兵,如今见人就说,你说他丢了军人的本心吗?”
老兵被点名,愣了愣,随即挺直了腰板,粗声粗气地说:“老子杀了蛮子,凭啥不能说?说一辈子都乐意!”
台下哄堂大笑,连苏眉娘的弟子都忍不住低下头。苏眉娘脸色涨得通红,厉声道:“匹夫之勇,怎可与我烟雨楼的风骨相提并论!”
“风骨?”徐凤年的声音陡然转冷,“你师兄输了棋,认了;败了剑,也认了,输得起,说得出口,这才是真风骨。倒是苏楼主,赢不起师兄的‘不害臊’,跑来北凉撒野,这便是烟雨楼的风骨?”
苏眉娘气得浑身发抖,拔剑指向徐凤年:“伶牙俐齿!看剑!”
细剑如一道白虹,从台上飞射而下,剑风裹挟着雪粒,直刺徐凤年面门。这一剑快且刁,带着江南水乡的阴柔,却又藏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徐凤年脚下未动,只抬手一抓,二指精准地捏住了剑脊。细剑在他指间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鸣响,却再也进不了半寸。
“你的剑,比你师兄差远了。”徐凤年淡淡道,“他的剑里有江湖气,你的剑里,只有输赢。”
苏眉娘脸色煞白,拼命往回抽剑,细剑却像长在徐凤年指间一般,纹丝不动。她忽然松开剑柄,身形如柳絮般掠起,掌风直拍徐凤年心口,竟是要以掌法取胜。
徐凤年指尖一弹,细剑“噌”地飞回,擦着苏眉娘的耳畔钉在木台上,剑尾兀自震颤。同时他侧身避开掌风,抬手在她手腕上轻轻一拂。苏眉娘只觉一股暖流涌来,掌力瞬间泄了,整个人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在台上。
“你……”她又惊又怒,望着钉在台柱上的细剑,剑身上刻着的“烟雨”二字在雪光下泛着冷光。
“回去告诉你师兄。”徐凤年转身就走,声音在风雪中传开,“下次来北凉,带壶好黄酒,我请他在校场喝几杯,让他好好说说,那天是怎么被我挑飞发髻的。”
苏眉娘望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台下哄笑的士兵,忽然捂着脸,肩膀微微颤抖。她的弟子们面面相觑,不知该上前安慰,还是该收拾东西走人。
褚禄山凑到徐凤年身边,笑得像只偷腥的猫:“王爷这手漂亮!既没伤了和气,又臊得那娘们下不来台,回头我就让石匠把这事刻在碑上,保证比话本还好看!”
徐凤年没理他,走到论剑碑前,看着碑上已经刻下的三十多个名字。马战的名字被刻在正面,旁边还添了行小字:“后入黑风口戍边,三月斩北莽游骑七人”;清虚道长的名字旁写着“赠《道德经》注本,言‘守心即守土’”;连那老叫花子的名字都在,只是石匠嫌“丐帮帮主”太啰嗦,直接刻了“老叫花”三个字,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酒葫芦。
“把苏眉娘的名字刻在背面。”徐凤年忽然道。
褚禄山愣了愣:“啊?她连剑都被您夺了,按说该刻正面……”
“她输的不是剑法,是心气。”徐凤年望着漫天飞雪,“等哪天她想通了,明白输赢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再把名字移到正面不迟。”
正说着,徐龙象背着个小姑娘跑了过来。那小姑娘梳着双丫髻,怀里抱着块啃了一半的糖,正是前几日抱着重剑来讨说法的那个。她看见徐凤年,奶声奶气地喊:“大哥哥!龙象哥哥说,你能让雪花跳舞,是真的吗?”
徐龙象挠了挠头,憨厚地笑:“我跟她说,哥能用内力让雪花打转……”
徐凤年无奈地摇摇头,屈指一弹,一股柔和的内劲散开,周围的雪粒顿时像被无形的手托着,在空中打着旋,形成个小小的雪涡。小姑娘看得眼睛发亮,拍着小手欢呼:“哇!真的会跳舞!”
苏眉娘不知何时走下木台,站在不远处,看着那旋转的雪涡,又看了看徐凤年脸上的温和,忽然对着他的背影深深一揖,带着弟子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雪越下越大,论剑碑上的名字渐渐被积雪覆盖,却又在风过处露出一角,像无数双眼睛,静静地望着这片土地。徐凤年弯腰抱起那个小姑娘,指着远处的城墙:“你看,那里的士兵在站岗,他们不能让雪花跳舞,却能让你安安稳稳地看雪,这才是最厉害的本事。”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剩下的半块糖递给他:“大哥哥,这个给你,比龙象哥哥的甜。”
徐凤年接过糖,放进嘴里,一股清甜在舌尖化开。他忽然觉得,这江湖的纷纷扰扰,其实也简单——就像这论剑碑,正面刻着荣耀,背面记着遗憾,而最底下,永远连着这片需要守护的土地,和土地上这些热乎乎的人。
风雪中,校场的喧嚣渐渐散去,只有那座论剑碑,在雪中静静矗立,像个沉默的见证者,记录着每一个来此的身影,也记录着北凉的风雪与热血。而徐凤年知道,只要这碑还在,只要人心还热,无论来多少挑战,他都接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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