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剑碑上的积雪还没化透,凉州城就来了位特别的挑战者。这人既没在校场摆擂台,也没在王府外叫阵,而是在城南的老槐树下支了张琴,每日天不亮就开始弹,琴声时而如金戈铁马,时而如泣如诉,引得满城百姓都跑去听。
徐凤年听闻时,正在看温华送来的江南账册。温华的小酒馆刚在凉州城开张,账本记得歪歪扭扭,还夹杂着不少“木小乔说这酒该涨价”的批注。他笑着摇摇头,对青鸟道:“这弹琴的,倒比前几个会造势。”
“听说是江南‘听雪楼’的楼主谢长留。”青鸟递过杯热茶,“江湖传言,此人琴剑双绝,一手‘广陵散’能让江湖高手闻之胆寒,三年前曾凭一曲《破阵乐》,劝退过魔教的千人教众。”
徐凤年挑眉:“用琴声退敌?倒是新鲜。”
“更有意思的是,”青鸟嘴角带了点笑意,“他说要挑战王爷,却不用刀剑,只以琴音相较。若王爷能在三曲内让他停琴,就算他输;若是不能,便要王爷答应他一件事。”
“哦?什么事?”
“他没说,只说输了才肯讲。”
徐凤年放下账册,起身往外走:“去听听这能退敌的琴声,到底有何玄妙。”
城南老槐树下早已围满了人,却异常安静,连孩子都不敢哭闹。谢长留坐在琴前,一身月白长衫,墨发用木簪束起,手指在琴弦上轻拨,琴声便如流水般淌出。那琴也非寻常物,琴身泛着暗紫色的光,竟是用百年紫檀木所制。
徐凤年站在人群外,静静听着。第一曲是《关山月》,琴声里满是边塞的苍凉,仿佛能看见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听得人心头发紧。周围的士兵们都挺直了腰板,像是又回到了黑风口的阵地,耳边满是北风的呼啸。
一曲终了,谢长留抬眼望向徐凤年,目光清澈如洗:“徐王爷,这第一曲,是替北境的亡魂弹的。”
徐凤年点头:“谢楼主有心了。”
谢长留没说话,指尖再动,第二曲《平沙落雁》响起。琴声忽然变得柔和,像江南的春雨,落在青石板上,落在乌篷船的篷布上,听得人心里痒痒的,想起家乡的炊烟和母亲的呼唤。不少从江南来的老兵,听到动情处,悄悄抹起了眼泪。
“这一曲,是替离乡的游子弹的。”谢长留的声音里带了点沙哑。
徐凤年望着他,忽然问:“谢楼主的琴弹得好,剑想必也不差,为何非要以琴相较?”
谢长留笑了,指尖在琴弦上一顿,琴声戛然而止:“因为王爷的刀,杀的是敌人;而在下的琴,想杀的是‘执念’。”他站起身,从琴盒里抽出一柄剑——那剑极细,剑身透明如水晶,竟是柄冰弦剑,“但若王爷觉得不公平,在下也可以用剑。”
“不必。”徐凤年摇头,“我陪你弹完这三曲。只是不知,谢楼主想杀谁的执念?”
“杀天下人的执念。”谢长留重新坐下,指尖悬在琴弦上,“世人都以为,打败了王仙芝,您就该像他一样,坐镇一方,号令江湖。可在下却觉得,您心里装着的,从来都不是武林至尊的位子,而是这北凉的一草一木。”
他深吸一口气,第三曲响起。这次不是古曲,而是段从未听过的旋律,时而急促如战鼓,时而低回如叹息,像在诉说一个故事——一个少年骑在马上,望着漫天飞雪,身后是无数等待守护的人,身前是刀光剑影的战场。
徐凤年听得心头一震。这琴声里,竟有他自己的影子。
“这一曲,是替王爷弹的。”谢长留的指尖越动越快,琴声越来越急,像暴风雨来临前的狂风,卷得人心神不宁。周围的人都捂住了耳朵,士兵们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兵器,仿佛下一刻就有敌人杀来。
“铮——”
一声裂帛般的锐响,琴弦忽然断了一根。谢长留猛地停手,望着断弦,苦笑道:“看来,是在下输了。”
徐凤年走上前,看着那根断弦:“为何说输了?”
“因为王爷的心,比琴弦更韧。”谢长留收起冰弦剑,“在下本想用琴声勾起您的执念——对胜负的执念,对天下的执念。可您听到的,却是北凉的风雪,是弟兄们的脸。这样的心境,在下比不了。”
他对着徐凤年深深一揖:“其实在下此次前来,并非挑战,而是想求王爷一件事。”
“但说无妨。”
“江南遭了水灾,流民涌入北凉的越来越多。”谢长留的声音低沉下来,“听雪楼虽捐了些粮草,却只是杯水车薪。在下想请王爷开仓放粮,收留这些流民,在下愿以听雪楼百年基业作保,日后定当偿还。”
徐凤年看着他,忽然笑了:“谢楼主可知,北凉的粮仓,每一粒米都沾着北境士兵的血?”
谢长留脸色一白:“在下……”
“但你可知,这些士兵的爹娘,很多也曾是流民?”徐凤年打断他,“放粮可以,但不用你还。让你的人跟着官府,把流民安置在城外的空地上,给他们盖房子,分土地。告诉他们,来了北凉,就是北凉人,就得守北凉的规矩——男人能扛枪的去当兵,女人会织布的去纺线,老人孩子……就跟着温华学酿酒,他那小酒馆正缺人手。”
谢长留愣住了,眼里渐渐蓄满了泪水:“王爷……”
“别叫我王爷。”徐凤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叫我徐凤年就好。对了,你的琴弹得不错,等安置好流民,去王府弹几曲给我听听,就当是……付了酒钱。”
周围的百姓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士兵们更是欢呼起来。谢长留望着徐凤年的背影,忽然拔剑出鞘,对着论剑碑的方向一挥,冰弦剑的剑气在碑上刻下“谢长留”三个字,笔力遒劲,竟是用剑气刻成的。
“这名字,在下自己刻了!”他朗声道,“从今往后,听雪楼愿为北凉效力,若有差遣,万死不辞!”
徐凤年回头看了一眼,笑了笑,继续往前走。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照下来,落在雪地上,泛着金色的光。他忽然觉得,这论剑碑上的名字,不管刻在正面还是背面,其实都一样——能来到这里的,心里多少都有点血性,有点牵挂,只要引对了路,就能变成守护北凉的力量。
回到王府时,温华正和木小乔在院子里扫雪。温华拿着把大扫帚,笨手笨脚的,木小乔在一旁笑他,手里的小扫帚却没停。看见徐凤年,温华嚷嚷道:“柿子!听说你又收了个厉害角色?那弹琴的真有那么神?改天让他给我酒馆弹弹,保准生意红火!”
“你呀。”徐凤年笑着摇头,“就知道你的酒馆。”
木小乔抿嘴笑道:“温华说,等酒馆赚了钱,就给北凉的孩子们盖个学堂,请先生来教书。”
徐凤年心里一动,看着温华:“你想盖学堂?”
温华挠了挠头:“小乔说,她小时候没书读,总被人欺负。咱北凉的孩子,不能跟她一样。”
徐凤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想法。钱不够跟我说,我让褚禄山拨点款,就盖在你酒馆旁边,名字就叫‘温华学堂’。”
温华眼睛一亮:“真的?那我得赶紧去看看地!”拉着木小乔就往外跑,扫帚扔了一地。
徐凤年望着他们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北凉的春天,好像不远了。
论剑碑前,谢长留还在弹琴,这次弹的是《从军行》,琴声里没了苍凉,多了股昂扬的劲。士兵们围着他,跟着琴声哼唱,声音越来越大,震得树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
石匠师傅站在碑旁,手里的錾子停在半空,看着谢长留刻下的名字,忽然笑道:“这剑气刻的就是不一样,省了我不少力气。”说着,拿起錾子,在名字旁边刻下一行小字:“听雪楼主,琴剑双绝,愿护北凉”。
阳光正好,落在论剑碑上,那些或深或浅的刻痕里,仿佛都藏着光。北凉的风雪还在吹,但只要这碑还立着,只要这些名字还在,就总有暖起来的一天。而徐凤年知道,他要做的,就是让这一天早点来,再早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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