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口的血腥味还没散尽,凉州城的论剑碑前就多了群特殊的访客。是些穿着灰褐色棉袄的流民,手里捧着刚从地里挖的野菊,一朵朵摆在碑前的青石板上,花瓣上还沾着湿泥。
为首的是那个瘸腿老汉,他拄着根新削的木杖,颤巍巍地走到碑前,用粗糙的手指抚摸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刻痕。“俺们没读过书,记不住那么多名字。”老汉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腔,“但俺们知道,是这些人,护住了俺们的麦子,护住了俺们的家。”
徐凤年站在远处看着,没上前打扰。青鸟递过来一件干净的布巾,他擦了擦手上的血痂——那是昨夜给牺牲的弟兄们整理仪容时沾上的,洗了三遍都没洗掉。
“王爷,褚将军让人把葫芦口的伤亡名册送来了。”青鸟低声道,“一共三百二十七个名字,轻骑营和连弩营的。”
徐凤年接过名册,泛黄的麻纸上,每一笔都写得很用力,仿佛要把名字刻进纸里。他忽然想起那个攥着半块麦饼死去的年轻士兵,名册上有他的名字:赵小五,青州人,年十七。
“让人把这些名字,都刻在论剑碑的背面。”徐凤年的声音很轻,“刻深些。”
青鸟愣了愣:“背面已经快刻满了……”
“那就往旁边刻,刻不下了,就再立一块碑。”徐凤年望着那些给野花浇水的流民孩子,“告诉石匠,别分什么输赢,只刻名字,每个名字旁边,都加上籍贯和年岁。”
他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些刻在石头上的,不是冷冰冰的符号,是十七岁的青州少年,是二十五岁的凉州汉子,是那些在黑风口、葫芦口把命留在北境的活生生的人。
石匠师傅带着徒弟赶来时,瘸腿老汉正领着流民们给碑前的青草浇水。看见石匠手里的錾子,老汉急忙拦住:“先生,这碑……还能刻吗?别累着了。”
石匠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指了指徐凤年的方向,闷声道:“王爷吩咐的,刻牺牲的弟兄。”
老汉这才让开,对着石碑深深鞠了一躬,带着流民们默默退到一旁,像一群虔诚的信徒,看着石匠的錾子落下,在碑石上凿出火星。
“叮、叮、叮……”
錾子撞击石头的声音,在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像有人在轻轻敲打着心脏。赵小五的名字被刻在“余沧海”和“方成”之间,旁边添了行小字:青州赵小五,年十七,葫芦口战死。
徐凤年站在论剑碑的另一侧,看着石匠刻下最后一笔。阳光穿过海棠树,落在新刻的名字上,石屑在光尘里飞舞,像无数细碎的灵魂。
“王爷,谢楼主说,江南的药材商送来了一批伤药,问送到哪里。”青鸟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先送葫芦口的伤兵营,剩下的给流民安置点。”徐凤年转身往王府走,“对了,让温华别总往伤兵营跑,他那点医术,别把弟兄们治得更重了。”
青鸟忍不住笑了:“温先生就是去送些好酒,说能活血化瘀。”
徐凤年也笑了。温华那小子,总说自己的梅子酒能治百病,上次徐龙象被马蜂蛰了,他非要灌人家半坛,结果龙象醉得抱着马脖子睡了一下午。
回到王府时,徐龙象正蹲在院子里,用树枝在地上画小人。画的是个举着枪的士兵,旁边歪歪扭扭写着“赵小五”三个字。看见徐凤年,少年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爹,小五哥说,等打赢了仗,要跟我学枪法……”
徐凤年蹲下身,接过树枝,在小人旁边画了片麦田:“他没走,就在这麦田里看着呢。等麦子熟了,他会看见的。”
徐龙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我明天去给小五哥的爹娘送些粮食,他们住在流民安置点,娘的咳嗽还没好。”
“好。”徐凤年摸了摸他的头,“顺便把谢楼主送的伤药带过去。”
傍晚时分,黑风口传来消息,说拓跋菩萨在葫芦口吃了亏,竟派人送来一封战书,约徐凤年三日后在黑水河对岸决战,说是要“一决生死,定北境归属”。
褚禄山把战书拍在桌上,气得肥肉直抖:“这老东西脸皮真厚!打不过就想耍阴谋!王爷别理他,等我带轻骑营去抄了他的后路!”
徐凤年看着战书上那狂傲的字迹,忽然笑了:“他不是想决战吗?我去。”
“王爷不可!”褚禄山急了,“这明摆着是陷阱!拓跋老狗肯定布了天罗地网等着您!”
“我知道是陷阱。”徐凤年将战书折起来,放进怀里,“但他算准了我不敢去,我偏要去。”他指着窗外的论剑碑,“你以为那些刻在碑上的名字,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让我躲在王府里苟活,是为了让我有胆子,去面对任何刀光剑影。”
褚禄山还想劝,却被徐凤年打断:“你带人守住葫芦口,防止他们偷袭。龙象跟我去,再选五十名亲卫,足够了。”
夜色渐深,徐凤年独自来到论剑碑前。月光下,新刻的名字泛着冷光,像一双双眼睛在看着他。他伸出手,指尖从赵小五的名字上滑过,又滑过那些在黑风口牺牲的新兵名字,滑过所有他认识或不认识的名字。
这些名字,是他的铠甲,也是他的软肋。
远处传来温华酒馆的打烊声,木小乔的笑声隐约可闻。徐凤年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和温华在江湖上瞎逛,温华说:“柿子,等我有了钱,就开家酒馆,门口挂个牌子,写‘北凉人免费’。”
那时觉得是玩笑,如今却成了真。
他转身往回走,腰间的北凉刀轻轻撞击着甲胄,发出沉闷的声响。三日后的黑水河,必定是场血战,但他不怕。因为他知道,论剑碑上的名字会看着他,黑风口的弟兄会看着他,凉州城的灯火会看着他。
这些目光,比任何盔甲都坚硬。
石匠师傅还在加班加点地刻字,錾子落下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像在为即将到来的决战,敲打着前奏。碑前的野菊在月光下微微摇晃,花瓣上的露珠,像谁的眼泪,却闪着倔强的光。
徐凤年握紧了刀柄,脚步坚定。他要去赴这场约,不是为了输赢,是为了让那些刻在碑上的名字知道,他们用命护下的土地,会有人继续守下去;是为了让北莽人知道,北凉的骨头,比他们的狼头旗硬得多。
黑水河的水还在流,论剑碑的痕还在刻,而他的路,还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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