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河对决后的第三日,凉州城放了场难得的晴。论剑碑前的泥地被晒得半干,孩子们光着脚丫在石板上追逐,踩得那些新刻的名字周围扬起细尘,像群欢腾的精灵。
徐凤年搬了张竹椅坐在碑旁,看着石匠给“赵小五”的名字描红。朱砂调得很稠,抹在刻痕里,像渗进去的血,在阳光下泛着沉沉的光。
“王爷,温先生的酒馆被挤爆了。”青鸟端来碗凉茶,笑着往街对面努嘴,“说是要给弟兄们庆功,结果流民们也挤进去了,现在正轮着喝梅子酒呢。”
徐凤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温华酒馆的门都快被挤掉了,木小乔正踮着脚往坛子里倒酒,温华站在凳子上,举着个豁口的碗大声嚷嚷,看那样子,怕是又在吹嘘自己如何“砍翻三个北莽骑兵”。
“让他闹吧。”徐凤年呷了口凉茶,喉间的燥意消了不少,“难得大家能松快松快。”
谢长留抱着修好了的琴走过来,琴身多了道裂痕,却用铜箍箍得严实。“刚从葫芦口回来,褚将军说北莽兵退到五十里外了,扎了个烂营,看样子是不敢再来了。”他在徐凤年旁边坐下,指尖拨了下琴弦,叮咚一声,比以前沉了些,“这琴经了场水,倒比以前有味道了。”
徐凤年笑了:“是沾了黑水河的腥气,还是染了北莽人的血?”
“都有。”谢长留也笑了,“还有流民们的汗味,弟兄们的酒气,比江南的檀香实在多了。”他忽然正色道,“王爷,拓跋菩萨退得蹊跷,会不会有后手?”
“后手肯定有,但他不敢轻易出了。”徐凤年指了指那些在碑前打滚的孩子,“他看见了,北凉不是我一个人的,是这些人的。想踏过黑水河,得先问问他们手里的锄头答应不答应。”
石匠描完最后一笔,直起身捶了捶腰。瘸腿老汉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手里捧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是些炒熟的豆子,递到石匠面前:“先生,尝尝?俺家娃炒的,香得很。”
石匠也不客气,抓了把塞进嘴里,嘎嘣嘎嘣嚼着:“老汉,你家麦子该浇水了,再晒几天要枯了。”
“知道知道。”老汉笑得满脸褶子,“等看完这碑,就去浇。对了先生,下次刻名字,能不能把俺家那口子也刻上?她前年在黑风口给士兵送水,被流矢……”
“能。”石匠打断他,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你说名字,我记下。籍贯年岁都写上,跟那些弟兄们一样。”
老汉的声音忽然哽咽了,抹了把脸,报出个名字:“柳氏,江南人,年四十二……”
徐凤年别过脸,望着远处的城墙。那里的士兵正在换岗,新补的兵蛋子脸上还有稚气,却站得笔直,手里的枪握得紧紧的。他忽然想起李义山说过,天下兴亡,不在王侯将相,在柴米油盐,在寻常巷陌。
“谢楼主,你说这江湖,以后会怎么样?”徐凤年忽然问。
谢长留拨着琴弦,调子慢悠悠的:“大概会少些打打杀杀吧。青城派在教流民刀法,丐帮在帮着修桥,连烟雨楼都派人来北凉学种麦子了。”他笑了笑,“或许有一天,论剑碑上不再刻挑战者的名字,只刻谁种的麦子最好,谁织的布最暖。”
徐凤年望着碑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正面的江湖客,背面的弟兄们,还有新添的柳氏这样的寻常人。这些名字挤在一起,像幅乱糟糟的画,却透着股活气,比任何史书都实在。
温华醉醺醺地跑过来,手里还攥着个酒坛子,看见徐凤年就傻笑:“柿子……嗝……他们说……说要给你立个生祠,就建在论剑碑旁边……”
“胡闹。”徐凤年夺过他手里的坛子,“有那功夫,不如多酿两坛酒。”
“不是胡闹!”温华急了,梗着脖子道,“瘸腿老汉说……说你护着他们,比神仙都灵……”
正说着,徐龙象背着个半大孩子跑过来,那孩子是柳氏的小儿子,手里拿着支刚折的柳枝,要往论剑碑上插。“爹,小石头说,要给娘插朵花。”
徐凤年蹲下身,帮孩子把柳枝插进碑石的裂缝里:“柳枝好,能活,明年会长出绿芽来。”
小石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对着柳枝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夕阳西斜时,论剑碑被镀上了层金红。石匠收拾家伙要走,被一群孩子围住,吵着要学刻字。老汉扛着锄头往麦田走,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谢长留弹起了新谱的曲子,调子轻快,像黑水河的浪,像麦田里的风。
徐凤年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竹椅还放在原地,凉茶碗里落了片海棠花瓣。他知道,明天醒来,或许北莽还会在边境磨牙,或许太安城的算计还没停,或许江湖上还会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挑战者。
但那又如何?
论剑碑会一直立着,名字会一直刻着,孩子们会一直长大,麦子会一茬茬地熟。他徐凤年的刀,会一直守着这些,守到自己也变成碑上的一个名字,守到黑水河的浪,只带着麦香,不带血腥。
晚风拂过,柳枝轻轻摇晃,碑上的朱砂在暮色里渐渐沉下去,像无数双眼睛,温柔地望着这片土地。远处的酒馆里,温华的笑声还在飘,混着谢长留的琴声,和孩子们的嬉闹,在凉州城的暮色里,酿出了一壶最烈也最暖的酒。
这酒,叫北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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