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的日头格外烈,把黑水河的水汽蒸得白茫茫一片,像给河面蒙了层轻纱。徐凤年坐在祠堂前的石阶上,看着徐龙象蹲在晒谷场中央,把昨夜染血的裂甲刀往谷草上蹭。刀身的血渍已经发黑,被谷草擦过,露出底下青亮的钢色,映着日头晃眼得很。
“龙象,用草木灰擦。”李老汉端着个陶盆走过来,里面盛着筛细的草木灰,混着点井水,调成了糊状。“张铁匠说的,这法子去血渍最干净,还能护刃。”
徐龙象抬起头,鼻尖沾着点谷草屑,像只刚滚过麦秸堆的土拨鼠。他接过陶盆,用手指蘸着草木灰糊往刀身上抹,动作认真得像在给菜苗培土。天生金刚境的力道收得极稳,指尖划过刃口时,连最细的血缝都没放过,草木灰糊填进去,泛起细密的泡沫。
徐凤年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想起昨夜雨幕里,这小子赤着脚奔过来的模样。厚棉袄被雨水泡得沉甸甸的,却死死抱着裂甲刀,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铁。那时他只觉得心头一紧,怕这憨直的弟弟冲进乱军里吃亏,此刻再想,却生出些别样的滋味——这天生金刚境的力量,从来不是为了逞凶,是为了护着身后的祠堂,护着里面的灯火,护着李老汉手里的草木灰,护着这晒谷场上的晴光。
“小将军,尝尝新晒的柿饼。”王婶挎着竹篮从巷口走来,篮里的柿饼泛着琥珀色的光,糖霜在日头下亮晶晶的。她把柿饼往徐凤年手里塞了两个,又给徐龙象递了块最大的,“昨儿多亏了龙象兄弟,那几个北莽杂碎想爬后墙,被他一拳头砸得脑浆都出来了,省了咱多少事。”
徐龙象嘴里塞着柿饼,含混不清地说:“他们踩坏了李伯种的扁豆。”
徐凤年咬了口柿饼,清甜的蜜味混着点涩,像极了北凉的日子,苦里裹着甜。他望向河湾的方向,亲卫们正在晾晒昨夜湿透的铠甲,甲片在日头下排成排,反射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褚禄山派来的援军刚到,胖子没亲自来,只托人带了句话:“拓跋斛律那厮断了只胳膊,正往老巢蹿,老子追去看看,回头给你捎条狼腿下酒。”
“哥,张叔让你去取铠甲。”徐龙象忽然站起身,裂甲刀已经擦得锃亮,刀身映出他的影子,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结实的劲。
徐凤年跟着他往铁匠铺走,晒谷场的谷草被日头晒得发脆,踩上去“沙沙”响。路过粮仓时,看见几个年轻人正在翻晒荞麦,黑亮的颗粒从木簸箕里漏下来,像条流动的小黑河。李老汉蹲在旁边,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大概是在算今年的收成。
张铁匠的铺子比往日更热闹,亲卫们送来的北莽兵器堆了半间屋,有弯月刀、狼牙棒,还有几副被劈得变形的铠甲。张铁匠正抡着大锤,把一柄弯刀砸成铁饼,火星子溅在地上,烫出一个个小黑点,很快又被风吹散。
“小将军来啦!”小张从里屋拖出个木架,上面挂着副新铠甲,银亮的甲片缀着铜钉,在日头下泛着冷光。甲片的弧度贴合身形,肩甲处特意做了圆弧形,不碍着抬臂挥刀,后背还嵌着块护心镜,照出徐凤年的影子,眉目清晰得很。
“试试?”张铁匠放下大锤,粗布围裙上全是铁屑,“护肘护膝都按龙象兄弟说的尺寸做的,活动起来灵便得很。”
徐凤年脱下外衫,换上铠甲。甲片贴在身上,微凉的触感里透着股踏实,比旧铠甲轻了三成,却更结实——他试着挥了挥北凉刀,肩甲处果然不卡胳膊,连转身都格外顺畅。“好手艺。”
“那是!”张铁匠得意地拍着胸脯,“我在甲片夹层里加了层鲛绡,防水还透气,昨儿那雨,穿这甲准保不湿里头的衣衫。”他忽然压低声音,指着护心镜内侧,“看见没?刻了个‘凉’字,北莽杂碎见了,保管腿软。”
徐凤年低头看去,果然有个小小的“凉”字,刻得遒劲有力,像极了徐龙象写的字,笔画直来直去,却透着股不肯弯折的硬气。
徐龙象也试了试自己的护肘,套在胳膊上活动了几下,忽然一拳砸在旁边的铁砧上。“铛”的一声,铁砧晃了晃,护肘却完好无损,连划痕都没留下。“好用。”他咧着嘴笑,露出两排白牙。
从铁匠铺出来时,日头已经爬到头顶。晒谷场上的甲片晒得发烫,亲卫们正在给马匹刷毛,马蹄踏在谷草上,扬起一阵金粉似的烟尘。徐凤年穿着新铠甲,走在田埂上,甲片碰撞的“叮当”声惊起几只麻雀,扑棱棱地飞向远处的麦田。
“哥,你看!”徐龙象指着菜地里的扁豆架,被踩坏的地方抽出了新藤,嫩黄的卷须正往竹竿上缠,“它们又长了。”
徐凤年点点头。他想起昨夜死去的北莽骑士,想起那些漂在黑水河上的尸体,想起祠堂里受惊的孩子。这些与眼前的新藤、晒谷场的晴光、铠甲上的暖意混在一起,像炉子里的铁与火,疼过,烫过,最终锻成了想要的模样。
王婶在村口支起了灶台,锅里炖着新杀的羊肉,香气飘得老远。李老汉搬来几张木桌,亲卫们和村民们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地等着开饭。徐龙象不知从哪摸来个酒坛子,正学着大人的样子往碗里倒,却被王婶一把夺过去,换成了盛满麦茶的粗瓷碗。
徐凤年坐在田埂上,看着这热闹的光景,忽然觉得这新铠甲也没那么沉了。甲片上的“凉”字映着日头,亮得晃眼,像在说:这北凉的土地,这土地上的人,从来都不是好欺负的。
远处的黑水河泛着粼粼的光,像条银色的带子,绕着这片土地缓缓流淌。河风带着水汽吹过来,混着羊肉的香、麦茶的清、还有远处传来的笑闹声,在耳边缠成一团。
他知道,拓跋斛律还会再来,北莽的铁骑还在边境磨牙,太安城的算计也从未停过。但只要菜地里的新藤还在长,晒谷场的晴光还在,身边的人还在笑,他就会穿着这副铠甲,站在这里,守着这一切,直到天荒地老。
徐龙象举着麦茶碗跑过来,碗里的茶水晃出了些,溅在铠甲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哥,干杯!”
徐凤年举起自己的碗,和他轻轻一碰。麦茶的清香漫开来,混着甲片的铁味,在舌尖上酿成了最烈的酒,也最暖的汤。
日头正好,晴光漫野,一切都在往好里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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