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青石板路时,徐凤年掀起车帘,远处的芦苇荡在风里翻着白浪,比去年离家时密了些。车辙印里还留着未干的雨水,映着天边的晚霞,像泼了碗胭脂。
“快到了。”徐凤年拍了拍身边打瞌睡的徐龙象,弟弟头一歪,靠在他肩上,嘴角还沾着点饼干渣——那是路上垫肚子的,王婶给的,甜得发腻。
院门外的老槐树抽出了新枝,绿得透亮。刚勒住马缰,就见南宫仆射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家伙站在门口,素白的衣裙被风掀起一角,手里牵着的另一个小丫头,正踮脚够门楣上挂着的风铃。
“爹!”小丫头看见徐凤年,风铃也不够了,挣脱南宫仆射的手就冲过来,扎进他怀里。徐凤年一把将她捞起来,小家伙的辫子上还缠着朵新摘的蒲公英,绒毛蹭得他下巴发痒。
南宫仆射抱着怀里的婴儿,缓步走过来,目光落在他身上,没说话,只伸手拂去他肩头的尘土。她的指尖微凉,触到衣领时,徐凤年忽然发现,她鬓角多了根白丝,像落了点雪。
“青锋呢?”徐凤年问。
“在厨房炖着汤,说你路上肯定渴。”南宫仆射的声音比去年沉了些,怀里的婴儿醒了,小拳头攥着她的衣襟,眼睛睁得溜圆,像极了她。
正说着,轩辕青锋端着个砂锅从屋里出来,腰间系着围裙,沾了点面粉。看见徐凤年,她扬了扬下巴,语气还是那股子冲劲:“还知道回来?再晚两天,汤都熬成炭了。”她身后跟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正费力地拖着个小板凳,想给徐凤年让座,结果板凳腿绊了门槛,“咚”地摔在地上,却没哭,骨碌爬起来,拍着胸脯说:“爹,我给你搬凳!”
徐凤年失笑,走过去揉了揉他的头,小家伙的头发硬得像刚出土的麦芽。轩辕青锋把砂锅往堂屋的桌上一墩,揭开盖子,白汽裹着肉香涌出来:“龙骨炖藕,补补你这一路的风霜。”
堂屋里瞬间热闹起来。小丫头缠着徐凤年讲路上的事,说要听“叔叔们怎么打坏蛋”;小子则拉着徐龙象,要看他那柄新磨的刀,被轩辕青锋敲了下脑袋:“没规矩!”南宫仆射抱着婴儿,坐在桌边喂奶,时不时抬眼看看徐凤年,目光软得像锅里的藕。
徐龙象被两个孩子围着,一个扯他的袖子,一个扒他的刀鞘,他嘿嘿地笑,从怀里掏出两串糖葫芦,是路过镇子时买的,裹的糖衣还没化,亮晶晶的。
“路上还顺道收拾了股流窜的马匪。”徐凤年喝着汤,含糊地说。轩辕青锋正给儿子喂藕块,闻言挑眉:“又逞能?”徐凤年没反驳,只夹了块最大的龙骨给她,她哼了声,却还是接了。
南宫仆射忽然开口:“北境的雪化了吗?”
“化了,道上都是泥。”徐凤年看着她怀里的婴儿,“这小子叫啥?”
“念凉。”南宫仆射的声音很轻,“徐凤年的凉。”
徐凤年心里一动,刚要说话,就被小丫头打断:“爹,我叫念安,弟弟叫念凉,娘说,有安有凉,就是好日子。”
轩辕青锋的儿子突然喊:“娘,我也要像爹一样打坏蛋!”轩辕青锋瞪他:“先把算术练明白再说!”小家伙不服气,扭头看徐凤年,眼神里全是崇拜。徐凤年摸了摸他的头:“好啊,等你长到马腹高,我教你骑马。”
晚饭时,徐龙象被两个孩子灌了半杯酒,脸红得像灶膛里的火,傻笑着给他们夹菜。南宫仆射安静地喂念凉吃奶,偶尔给徐凤年剥个虾;轩辕青锋则和徐凤年聊起北境的局势,说到激动处,拍着桌子骂那些蝇营狗苟的家伙,被儿子提醒“娘,筷子掉了”,才悻悻地捡起来。
夜色漫进窗棂时,孩子们都睡熟了。徐凤年坐在院门槛上,看着满天星子,南宫仆射和轩辕青锋走了出来。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轩辕青锋问,手里捏着个酒葫芦。
“再去趟北境,把那边的尾巴扫干净。”徐凤年望着远处的芦苇荡,“然后回来,陪你们种点菜,看着念安念凉长大。”
南宫仆射靠在他肩头,没说话,只是往他身上靠得更紧了些。轩辕青锋灌了口酒,哼道:“别又说话不算数。”
徐凤年笑了,握住南宫仆射的手,另一只手接过轩辕青锋递来的酒葫芦:“这次算数。”
风里带着槐花香,混着屋里飘出的奶味,还有远处隐约的蛙鸣。徐凤年知道,不管外面有多少刀光剑影,只要回到这里,看见她们,看见孩子,听见轩辕青锋的斥骂和南宫仆射的低语,就什么都不怕了。
徐龙象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憨憨地问:“哥,明天能教我带孩子不?”
徐凤年仰头灌了口酒,大笑:“先学会自己穿袜子再说!”
夜色温柔,连星子都像是落进了眼里,亮得让人舍不得眨眼。
清晨的阳光透过槐树叶,在院心洒下斑驳的光点。徐凤年是被念安的笑声吵醒的,小家伙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他的床,正用蒲公英的绒毛挠他的脚心,辫梢的红绳蹭在被子上,像只跳跃的火苗。
“爹,起床了!娘说要去采桑椹!”念安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点奶气。徐凤年一把将她捞进怀里,挠她的胳肢窝,惹得小家伙笑得直打滚,动静太大,把旁边摇篮里的念凉也吵醒了,“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南宫仆射闻声进来,身上还系着围裙,手里端着个青瓷碗,里面是温好的奶水。她熟练地抱起念凉,坐在床边喂奶,目光落在徐凤年和念安身上,嘴角噙着点浅淡的笑意。“再不起,桑椹就被青锋家的小子摘光了。”
徐凤年起身时,见徐龙象蹲在院门口,正被轩辕青锋的儿子——小名虎子的小家伙缠着掰手腕。虎子涨红了脸,胳膊肘都快压到地上,徐龙象却只用两根手指头应付,脸上憋得通红,想赢又怕伤着孩子,模样憨得可爱。
“龙象叔耍赖!”虎子气鼓鼓地松开手,扭头看见徐凤年,眼睛一亮,“爹,你跟龙象叔比!”
徐龙象立刻站起身,搓着手,眼里满是期待。徐凤年笑着摇头:“我可赢不了你龙象叔,他一拳能打穿三块门板。”虎子听得眼睛发直,又凑到徐龙象身边,小声问:“龙象叔,真的吗?能教我不?”
轩辕青锋端着盆洗好的桑椹从厨房出来,紫红色的果子装在白瓷盘里,像堆小小的玛瑙。“就知道疯闹!”她把盘子往石桌上一放,瞪了虎子一眼,“吃完桑椹,把昨天的字写十遍,不然不许跟你爹去骑马。”
虎子吐了吐舌头,抓起颗桑椹塞进嘴里,紫红色的汁水沾在嘴角,像只偷食的小松鼠。念安也跑过去,踮着脚够盘子,被南宫仆射抱起来,喂了一颗,小家伙眯起眼睛,甜得直晃脑袋:“娘,比王婶的柿饼还甜!”
徐凤年坐在石凳上,看着这光景,觉得浑身的筋骨都松快了。槐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像是在凑趣;远处的芦苇荡传来隐约的水声,混着厨房里飘出的米粥香,把这清晨衬得格外踏实。
“北境那边,褚禄山说都安顿好了?”南宫仆射抱着念凉,坐在他身边,指尖轻轻拂过孩子柔软的胎发。
“嗯,拓跋斛律彻底缩回狼山以北了,短时间不敢来犯。”徐凤年拿起颗桑椹,放进嘴里,清甜的汁水带着点微酸,“亲卫营留了一半在那边,有动静会立刻送信。”
轩辕青锋端来四碗米粥,往徐凤年面前推了一碗:“我听青雀说,太安城那边又在闹腾,想让你把北凉军权交出去?”她说话时,虎子正偷偷往念安手里塞桑椹,被她一眼瞥见,“虎子!说了不许喂妹妹太多,酸着牙!”
虎子慌忙缩回手,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粥。徐凤年喝了口粥,米香混着枣甜在嘴里散开:“理他们作甚。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太安城那几个文官的天下。只要北凉的百姓还能安稳种庄稼,孩子还能安心摘桑椹,我就不会交权。”
南宫仆射轻轻“嗯”了一声,没再多说。她向来话少,却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用一个眼神、一声轻应,给徐凤年最踏实的支撑。
饭后,虎子果然被轩辕青锋逼着去写字,小家伙趴在石桌上,手里的毛笔比他的胳膊还沉,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格外认真。念安凑在旁边,用树枝在地上画小人,说是画爹打坏蛋的样子,画得四不像,却自己笑得不亦乐乎。
徐龙象不知从哪找了把小锄头,正跟着南宫仆射在院角的菜畦里翻土。南宫仆射教他辨认菜苗,哪些是黄瓜,哪些是茄子,徐龙象学得格外认真,时不时用锄头往土里戳戳,像是在确认有没有虫子。
徐凤年坐在槐树下,看着南宫仆射素白的身影在菜畦间移动,裙摆扫过新翻的泥土,带起细碎的尘;看着徐龙象笨拙地学着间苗,锄头举得老高,落下时却轻得像怕碰疼了菜苗;看着屋里轩辕青锋教虎子写字的身影,偶尔传来几声压低的训斥,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暖意。
他忽然想起北境的战场,想起黑水河的冰,想起打麦场的金浪。那些厮杀与守护,最终都落进了眼前的光景里——槐下的笑语,菜畦的新绿,孩子的嬉闹,还有身边人温热的呼吸。
“爹,你看我画的!”念安举着树枝跑过来,地上的小人拿着柄大刀,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个“凉”字,是她跟着虎子学的。
徐凤年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画得真好,比爹厉害。”
念安得意地扬起下巴,又跑去菜畦边,看南宫仆射摘刚冒头的青菜,小嘴里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徐龙象站在一旁,听着念安问“这菜能生吃吗”,认真地回答“李伯说要炒着吃才香”,声音憨直,却透着股让人安心的稳。
轩辕青锋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个托盘,放着几碗冰镇的酸梅汤。“歇会儿吧,日头毒了。”她把碗递给徐凤年,自己也端了一碗,靠在门框上喝着,目光落在虎子身上,小家伙已经写完了字,正偷偷看徐龙象翻土,手里还攥着毛笔,墨汁蹭得满手都是。
徐凤年喝着酸梅汤,凉意顺着喉咙往下淌,心里却暖融融的。他知道,这样的日子或许不会永远平顺,太安城的算计、边境的暗流,都像悬在头顶的剑。但只要槐树下的笑声还在,菜畦里的新绿还在,身边的人还在,他就有足够的力气,把这剑牢牢按在鞘里。
念凉在南宫仆射怀里睡着了,小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做什么美梦。徐龙象小心翼翼地把刚摘的青菜放进竹篮,动作轻得像怕惊着孩子。阳光穿过槐树叶,在他们身上镀上层金辉,连尘埃都像是在跳舞。
徐凤年望着这一幕,忽然觉得,所谓天下太平,不过就是此刻——槐下承欢,膝下绕稚,菜畦有新苗,屋中有故人。
远处的芦苇荡又传来风响,像是在应和着院里的宁静。徐凤年拿起碗,又喝了口酸梅汤,甜味里的那点微酸,像极了这日子,有苦有甜,却让人舍不得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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