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味堂的匾额挂上时,北境的秋阳正好穿过学堂的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徐凤年亲自题写的“知味堂”三个字,笔锋沉稳有力,透着股武将的硬朗,却又在撇捺间藏着几分温和,像他这个人,既有刀光剑影的凌厉,也有护佑生民的柔软。
张铁匠特意给匾额包了层铜边,敲打得光滑如镜,阳光一照,字里行间仿佛流动着金光。“这字得让太安城的先生瞧瞧,”他摸着铜边嘿嘿笑,“咱北境的将军,不光会打仗,字也写得这么地道!”
孙二拄着木杖站在匾额下,仰头看了半晌,断袖在风里轻轻晃:“‘知味’,好!咱这些人,尝过血的味,苦的味,如今总算能尝尝安稳的味,读书的味了。”他转身朝巷口喊,“赵五,把墨研好了没?先生今儿就到,可别耽误了开课!”
赵五从学堂里探出头,独眼里沾着点墨渍,手里举着个刚研好的砚台,墨香顺着风飘出来,清冽得像山涧的泉水。“好了好了!用的松烟墨,李嫂子男人特意从镇上捎来的,说写出来的字黑亮得很!”
正说着,巷口传来车轮轱辘声。南宫仆射陪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过来,老者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手里攥着卷书,虽面带倦色,眼神却清亮得很,正是从江南请来的周先生。
“周先生一路辛苦。”徐凤年迎上去,拱手行礼,“让您屈尊来这北境小地,实在过意不去。”
周先生摆摆手,目光扫过知味堂的匾额,又看了看院里忙碌的老卒和后生,捋着胡须笑道:“哪里的话。能在这归安里教书,听着是老卒的故事,看着是新屋的生气,比在太安城的书院里对着酸文假醋舒坦多了。”他举起手里的书卷,“《论语》《千字文》都带来了,只要孩子们肯学,老朽定当倾囊相授。”
虎子和念安早就凑了过来,手里各攥着支新做的毛笔——是周平用狼毫和竹杆扎的,笔杆上还缠着红绳。虎子举着毛笔,学着先生的样子拱手:“先生好!我叫虎子,我想学写自己的名字!”
念安也跟着举笔,小奶音软软的:“先生,我想画小兔子。”
周先生被逗笑了,弯腰摸了摸两人的头:“好,好,既教写字,也教画画。”他往学堂里走,看见赵五摆好的书桌和板凳,都是周平带着新兵们做的,桌面打磨得光滑,凳腿粗细均匀,虽不名贵,却透着股实在,“这些物件做得不错,比城里匠铺的用心。”
周平坐在轮椅上,正好在门口编竹书架,闻言红了脸:“先生不嫌弃就好。这书架分了三层,上层放您的书,中层放孩子们的习字本,下层……下层放些笔墨纸砚。”
周先生细看那书架,竹条编得疏密有致,边角还特意磨圆了,免得扎着孩子,忍不住赞叹:“周老哥这手艺,真是巧夺天工。等闲暇了,老朽倒想跟您学学编竹器,也算添个本事。”
周平没想到先生会夸自己,独腿在地上蹭了蹭,嘿嘿地笑,手里的竹条都差点编错了纹路。
开课的时辰定在巳时。老卒们把家里的孩子都带来了,加上归安里的后生和几个想学认字的新兵,竟坐满了整间学堂。虎子和念安坐在最前排,小手背在身后,腰板挺得笔直,像两棵刚栽的小树苗。
周先生走上讲台,拿起赵五研好的墨,在宣纸上写下“人”字。“这是‘人’,”他声音洪亮,带着江南口音的温润,“一撇一捺,互相支撑,才算是个‘人’。就像咱归安里的人,老的帮小的,少的扶老的,才能把日子过好。”
孩子们跟着念“人”,声音稚嫩却响亮,混着窗外的秋风,竟有种格外动人的力量。老卒们扒在窗沿上听,孙二用断袖擦了擦眼角,周平的轮椅停在门口,竹条在手里半天没动一下,赵五则蹲在墙角,独眼里映着先生写字的身影,悄悄用手指在地上画着“人”字的模样。
徐凤年和南宫仆射站在院外,听着里面的读书声,相视一笑。阳光落在南宫仆射的发间,她轻声道:“周先生说得对,一撇一捺互相支撑,才是人。归安里能成,靠的就是这个。”
徐凤年点头,望着知味堂的窗棂。墨香顺着窗缝飘出来,混着孩子们的读书声,在归安里的上空漫开,像层温柔的网,把这些曾经饱经风霜的人,这些刚刚扎根的新生命,都轻轻拢在了一起。
午后的课是习字。周先生握着虎子的手,教他写“虎”字,笔锋刚劲,像头蓄势待发的小老虎;教念安写“安”字,笔画柔和,末笔的长捺拖得稳稳的,像归安里的屋檐,能遮风挡雨。
小三子和几个新兵学得最认真,他们大多是穷苦出身,从没握过笔,此刻指尖捏着毛笔,手心都沁出了汗,却一笔一划写得格外用力。周先生在他们身后看,见小三子写的“兵”字带着股冲劲,忍不住赞道:“这字有筋骨,像个能扛事的兵。”
小三子脸一红,写得更卖力了,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个小点,倒像是字里藏着的星子。
傍晚放学时,孩子们举着自己的习字本往外跑,嘴里喊着“我会写‘人’了”“我会写‘家’了”,笑声撞在归安里的新墙上,弹回来,像撒了把珍珠。老卒们接过孩子的本子,虽然大多不识字,却摸着纸页嘿嘿笑,眼里的光比墨还亮。
周先生站在学堂门口,看着这光景,捋着胡须道:“老朽教了一辈子书,从没见过这么有生气的地方。这里的字,沾着土气,带着血性,比太安城的金粉字实在多了。”
徐凤年递过杯热茶:“往后有劳先生了。”
“不劳,不劳。”周先生接过茶,目光落在归安里的新屋上,青瓦在暮色里泛着光,“能在这归安里闻着墨香,听着书声,是老朽的福气。”
墨香渐渐和炊烟混在一起,在归安里的暮色中漫得很远。徐凤年知道,知味堂的书声,会像种子一样落在孩子们心里,落在老卒们眼里,落在归安里的泥土里,慢慢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而这,才是北境最坚实的根基。
夜渐深,知味堂的灯还亮着,周先生在批改习字本,赵五在窗外添灯油,周平的轮椅停在门口,竹书架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徐凤年往回走时,听见学堂里传来周先生轻轻的诵读声,混着远处张铁匠的打铁声,像支温柔而坚定的歌谣,唱给归安里的夜晚,唱给北境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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