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收歇时,归安里的田埂上结了层薄霜,踩上去咯吱作响。赵五背着半篓新摘的豆子,独眼里映着晨露,步子却比往日轻快——被洪水淹过的豆田虽减了产,剩下的豆荚却格外饱满,剥开时能看见金晃晃的豆仁,像藏了粒小太阳。
“赵大哥,这豆子晒得差不多了吧?”王婶蹲在晒场翻晒豆荚,粗布围裙上沾着草屑,“周先生说要留些做种子,明年换块高坡地种,就不怕水淹了。”
赵五放下背篓,抓起把豆荚搓了搓,豆仁滚落掌心,沉甸甸的压手:“再晒三天,等水汽全收了,就装坛。”他往狼山方向望了望,晨雾里隐约能看见拓跋家的炊烟,“拓跋烈家的羊群该迁回来了,说是今年的秋草长得好,羊肉能肥三圈。”
王婶笑了,手里的木耙在豆荚上划出沙沙声:“他昨儿还托人带话,说要送两只羯羊来,让咱做羊肉汤喝,暖暖身子。”她压低声音,“还说……徐凤年小将军怕是要回来了,他在狼山北麓看见北凉的骑兵了,打着‘凤’字旗。”
赵五的手猛地顿住,豆仁从指缝漏出来,滚在霜地上像颗颗碎金。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独眼里的光忽明忽暗,像被风吹动的烛火。
这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归安里。张铁匠的打铁声都比往日响亮,铁锤落在铁砧上,“当当”的响,像是在敲欢迎的鼓点;孙二拄着木杖在巷子里转,见人就说“我就知道小将军会回来”,断袖飘得比谁都欢;周平坐在轮椅上,往学堂的窗台上摆了盆刚开的菊花,说是给徐凤年看的,菊花开得正好,金灿灿的像团火。
知味堂里,孩子们吵着要给徐凤年画欢迎的画。虎子趴在桌上,用朱砂笔在宣纸上画了个威风凛凛的将军,手里却举着块月饼,说是要给爹接风;念安则在旁边画了群小兔子,说要让爹知道,她把妹妹照顾得很好。
周先生看着孩子们的画,捋着胡须笑:“等小将军来了,就让他给你们讲江南的故事。他信里说,江南的秋天有桂花雨,落在身上香喷喷的。”
南宫仆射坐在窗边,手里缝着件小披风,是给念凉做的,料子是江南的云锦,上面绣着几枝梅花,针脚细密得像蛛丝。她望着窗外的菊花,指尖偶尔会停在针脚处——徐凤年的信里说,归期定在霜降前后,算算日子,该到了。
傍晚的炊烟刚升起,狼山方向就传来了马蹄声。不是拓跋家的散漫节奏,而是整齐划一的踏地声,像闷雷滚过秋野。赵五正往坛子里装豆子,听见声音猛地站起来,豆粒撒了一地也顾不上捡,拔腿就往村口跑。
归安里的人都涌到了村口,老的扶着小的,小的牵着老的,张铁匠的铁锤还握在手里,王婶的围裙上沾着面粉,孙二的木杖在地上戳出个个小坑。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排等待检阅的兵。
马蹄声越来越近,先看见的是面迎风招展的“凤”字旗,红得像团燃烧的火,在暮色里格外醒目。旗下面,是队铠甲锃亮的骑兵,坐姿挺拔如松,正是北凉军的亲兵。
而骑兵中间,那个穿着青布棉袍的身影,不是徐凤年是谁?
他瘦了些,却更挺拔了,腰间的北凉刀鞘磨得发亮,脸上带着风尘,却掩不住眼里的光。看见村口的人群,他勒住马缰,翻身下马的动作干脆利落,快步走了过来。
“我回来了。”他笑着说,声音比记忆里沉了些,却像块暖玉,瞬间熨平了所有人心里的褶皱。
“小将军!”孙二第一个冲上去,断袖擦着眼睛,话都说不利索了,“你可算回来了!”
张铁匠抡着铁锤跑过来,却在离徐凤年三步远的地方停住,嘿嘿地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给你打了把新刀,比你腰间这把还锋利!”
赵五站在后面,嘴唇动了动,独眼里的泪终于忍不住滚了下来。他想说说冬酿的事,说说洪水的事,说说孩子们的事,却只憋出句:“酒……酒埋在老槐树下了。”
徐凤年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拍了拍张铁匠、孙二的肩膀,最后走到南宫仆射面前,接过她怀里的念凉。小家伙刚睡醒,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他,忽然伸出小手抓住他的衣襟,咿咿呀呀地笑了。
“爹!”虎子举着画跑过来,把画往他怀里塞,“这是我画的你!”
徐凤年接过画,看着那个举着月饼的将军,笑得眼角起了细纹。念安也跑过来,把手里的小兔子画递给他:“爹,妹妹很乖,我天天给她讲故事。”
“我知道,”徐凤年蹲下来,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爹都知道。”
周先生走过来,手里拿着本翻开的书:“小将军,孩子们的功课没落下,连《孙子兵法》都能背三章了。”
徐凤年站起身,朝周先生拱手:“辛苦先生了。”他往归安里望去,新修的堡垒在暮色里像只沉默的巨兽,渠水映着晚霞,田埂上的豆子晒得金黄,屋檐下的灯笼渐渐亮起,一切都和记忆里一样,又似乎更鲜活了些。
“走,回家。”他说。
人群自动让开条路,徐凤年抱着念凉,牵着虎子和念安,南宫仆射走在他身边,身后跟着归安里的老老少少。踏过结霜的田埂,走过飘着炊烟的巷口,屋檐下的灯笼把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温暖得像幅画。
老槐树下,赵五正指挥着后生们挖酒坛。泥土翻开的瞬间,醇厚的酒香漫出来,混着桂花香和饭菜香,在秋夜里酿出最动人的味道。
徐凤年站在树下,看着归安里的灯火,看着身边的人,忽然觉得,所有的奔波和等待,都值了。
这归安里,是他的根,是他的家,是他无论走多远,都要回来的地方。
夜色渐浓,归安里的笑声漫得很远。老槐树下的酒坛打开了,琥珀色的酒液倒进粗陶碗里,碰碗的声音清脆响亮。周先生在讲江南的桂花雨,张铁匠在说新刀的火候,孙二在数着堡垒的箭楼,孩子们在抢虎子画的画。
徐凤年喝着冬酿,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窗外的月亮升起来,圆得像面镜子,照着归安里的屋舍、田埂、渠水,也照着每个人脸上的笑意。
他知道,归安里的故事,还很长。但只要他们都在,这故事就一定温暖,一定踏实,一定像这坛冬酿,越陈越香。
因为这里,是归安里。是他徐凤年,和他的家人、朋友,守着的,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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