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9年的夏天，格丁根小镇的宁静被一种无声的恐慌悄然打破。起初，只是零星的传闻，从镇子边缘那些拥挤、卫生条件较差的街区传来：某户人家的孩子持续高烧不退，接着是家中的老人，然后是壮年的劳力……起初，人们以为只是夏季常见的肠胃不适或流行性热症，照常饮用井水，在公共喷泉边浣洗衣物，孩子们依旧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追逐嬉戏。
然而，当接二连三的家庭出现相似的症状，当原本只是低烧和倦怠的病情迅速恶化为持续不退的高热、剧烈的头痛和神志模糊时，一种不祥的预感开始像潮湿的霉菌一样，在镇民的窃窃私语中蔓延。终于，一位从柏林请来的医生（镇上唯一的医生已然病倒）在检查了几名重症患者后，面色凝重地宣布了那个令人闻之色变的词：伤寒。
伤寒（typhoid Fever），在19世纪末的欧洲，是一个足以让整个社区陷入恐惧的幽灵。它并非由恶劣的空气或神秘的瘴气引起，正如当时最前沿的医学研究所指出的那样（尽管公众认知仍滞后），其元凶是一种微小的、却极具毁灭性的敌人——伤寒杆菌。这种细菌通常通过被污染的水源或食物传播，尤其是患者的粪便污染水源后，细菌在水中存活，又被他人饮用或用于清洗食物，从而造成大规模的感染。在公共卫生系统尚不完善、污水处理意识薄弱的时代，一旦水源被污染，伤寒的爆发便如同野火燎原，难以遏制。
其病理过程冷酷而规律。细菌经口进入人体，穿过胃酸屏障，在小肠的淋巴组织（派尔集合淋巴结）中大量繁殖，继而侵入血流，引起菌血症。这便是疾病潜伏期后的初次菌血期，患者开始出现非特异性症状：阶梯式上升的发热、头痛、全身不适、食欲减退，可能伴有咳嗽，此时极易被误诊为普通感冒或流感。随着细菌在全身单核吞噬细胞系统中继续繁殖并再次侵入血流，病情进入极期，标志便是持续高热，常稽留在39-40摄氏度，脉搏出现相对缓脉（体温很高但脉搏增快不明显），患者神情淡漠，反应迟钝，呈现所谓的“伤寒面容”。躯干皮肤可能出现淡红色的玫瑰疹，是细菌栓塞毛细血管所致。最危险的阶段在于肠道，小肠淋巴组织发生严重的炎症反应、坏死，形成溃疡，有穿孔和出血的风险，这正是伤寒最致命的并发症。
整个格丁根陷入了一种压抑的恐慌。学校停课，集市冷清，人们尽可能待在家中，避免与外人接触。水井被怀疑，但清洁的水源一时难以确保。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消毒剂（如果可用的话）和恐惧的气味。莫斯特教授对此极为警惕，他立刻采取了所能想到的一切措施：严格煮沸饮用水和漱口水，食物彻底加热，尽可能减少外出，从镇上购买的食物也格外小心处理。他深知艾莎的体质如同风中之烛，任何感染对她都可能是致命的。
然而，瘟疫的魔爪，往往无视人们的谨慎与祈祷。
最初的征兆是极其细微的。一个午后，艾莎在阁楼看书时，感到一阵非同寻常的倦怠，书本上的符号似乎变得模糊不清。她以为是连日思考导致的疲劳，便提前回房休息。莫斯特教授发现她比平时更显苍白，额角有细微的冷汗，用手背一试，体温已有些灼手。他的心立刻沉了下去。
接下来的发展，快得令人窒息。艾莎的体温如同失控的炉火，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内迅猛攀升。她开始感到剧烈的、仿佛要裂开般的头痛，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加剧了这种痛苦。恶心感阵阵袭来，尽管她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最令人担忧的是，她的精神状态发生了显着变化：她不再是那个虽然虚弱但眼神清明的思考者，而是变得异常安静，眼神空洞，对莫斯特教授的呼唤反应迟钝，仿佛灵魂正从躯壳中缓缓抽离。这便是伤寒典型的中枢神经系统抑制表现。
高烧持续不退。艾莎被困在病榻上，厚重的被子也无法驱散她体内燃烧的火焰，却同时又感到一阵阵诡异的寒意，让她牙齿打颤。她的脸颊在持续高热下泛起不自然的红晕，与她那苍白的肤色形成诡异对比，嘴唇干裂，呼吸急促而浅弱。莫斯特教授日夜守候在床边，用浸过凉水的毛巾不断擦拭她的额头和四肢，试图物理降温，但效果微乎其微。他请来的医生（那位柏林医生已应接不暇）诊断后，也只能无奈地确认了伤寒，并开出了当时标准的治疗方案：绝对卧床休息、流质饮食（如果能咽下的话）、以及一些作用有限的退热镇静剂。对于伤寒杆菌本身，19世纪的医学尚无特效药，治疗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支持疗法和患者自身的免疫力。
这是一场残酷的消耗战。艾莎本就脆弱的身体，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凶猛攻击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她的生命力，如同沙漏中的细沙，正在飞速流逝。连续数日，她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线之上。
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在模糊的时刻，她陷入光怪陆离的谵妄之中。她仿佛不是在病床上，而是漂浮在自己构想的那个无限维“艾莎空间”m之中，周围是旋转扭曲的几何图形，黎曼ζ函数化作一条发光但灼热的巨龙，在她身边蜿蜒盘旋，那临界线上的零点如同燃烧的星辰，灼烤着她的灵魂。父亲黎曼的面容在远处浮现，模糊而悲伤，仿佛在召唤她，又像是在警示她。她听到莫斯特教授焦急的呼唤，但那声音仿佛隔着厚重的水层，遥远而不真切。
在极其短暂、如同闪电划破黑暗夜空般的清醒时刻，她能感受到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痛苦和虚弱。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在灼痛，关节酸软无力，头痛欲裂。她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甚至连睁开眼睛都成了一种奢望。但就在这极度的衰竭中，她的思维深处，那最核心、最顽强的部分，依然没有完全熄灭。一种深刻的不甘，如同埋藏在灰烬深处的最后一点火星，微弱地闪烁着。
她还没有完成……她的“艾莎空间”，那条束缚零点的几何脊梁，梅林的桥梁……那么多未竟的想法，如同散落在黑暗宇宙中的星辰碎片，等待着她去拼接、去点亮。她不能就这样结束，不能像父亲一样，带着满脑子的天才构想，遗憾地陨落在病魔手中。这种对未竟事业的强烈执念，或许比任何药物都更是一股支撑她濒临崩溃的身体的原始力量。
莫斯特教授看着艾莎在死亡线上挣扎，心如刀绞。他眼看着这个他守护了十余年的、拥有着世间最珍贵智慧火花的生命，正在被无情的高热一点点吞噬。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愤怒。面对数学难题，他尚可思考、可探索；但面对这微观世界的入侵者，他所有的知识和关爱都显得如此苍白。他只能不停地为她更换额上的毛巾，试图喂进几滴清水或肉汤，在她谵妄时紧紧握住她滚烫的手，在她偶尔清醒时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告诉她要坚持下去。
夜晚尤其漫长而可怕。宅邸里寂静无声，只有艾莎时而急促、时而微弱的呼吸声，以及莫斯特教授疲惫的踱步声。窗外，是被伤寒阴影笼罩的、死寂的小镇。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病痛与等待的泥沼。
这场伤寒，对艾莎而言，不仅仅是一场疾病。它是命运对她最直接、最残酷的一次拷问，是对她存在本身的一次极限施压。她的精神可以翱翔于数学的九天之上，但她的肉体，却必须在这最原始、最卑微的生存斗争中，证明其存在的权利。高烧的烈焰，正在考验的，不仅是她的生命，更是她那非凡天赋得以存续的、最脆弱的物质基础。
黎明何时到来？无人知晓。艾莎·黎曼，这位“复分析的公主”，正独自在伤寒的炼狱中，为生存而进行着一场无声却无比惨烈的战争。她的未来，数学世界一个可能的方向，都悬于这细微的、摇曳的生命之火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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