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初冬的哥廷根,天空是永恒的铅灰色,寒风卷着枯叶,在古老的街巷间打着旋,发出萧索的呜咽。这座城市尚未从艾莎·黎曼四年前逝去的阴影中完全走出,而欧洲上空正在积聚的战云,又为一切增添了一份不安的预兆。就在这样的氛围中,一位名叫路德维希·哈根的年轻人,怀揣着一种混合了学术激情与近乎考古使命感的沉重心情,踏上了北街那条熟悉又令人心悸的路径。
哈根并非一位前沿的数学家,他是柏林大学一位崭露头角的数学史家。他的博士论文选题,正是《伯恩哈德·黎曼与艾莎·黎曼:数论几何化思想的起源与早期发展》。这个选题在当时颇具冒险性,因为它严重依赖于那些流传于学界精英圈内、却鲜有公开严谨记载的传说与片段。哈根深知,要完成一篇扎实的史学着作,他不能止步于对已发表论文的解读和同行间的口述历史,他必须追寻第一手资料,尤其是那些可能存在的、未曾面世的私人手稿与信件。他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了那个传说中执行了艾莎临终嘱托的关键人物——她的女仆,罗娜。
在过去的一年多里,哈根像一位耐心的侦探,进行了浩繁而琐碎的准备工作:
文献爬梳:他系统检索了哥廷根大学图书馆、汉诺威皇家科学院档案室所有与黎曼父女相关的公开及半公开记录,包括借阅记录、学术通信的摘要、讣告、财产清单等。他从中拼凑出艾莎生命最后几年的大致轨迹,确认了罗娜作为她唯一长期贴身仆役的存在。
口述采集:他小心翼翼地拜访了哥廷根大学数学系几位年长的行政人员、图书馆管理员,以及北街的老住户。从他们零散、有时甚至矛盾的回忆中,他逐渐勾勒出罗娜的形象:一位沉默寡言、行事一丝不苟、对女主人有着近乎母女般深情的农村妇女。艾莎去世后,她似乎没有离开哥廷根,而是在城郊某处安顿了下来。
绝望的瓶颈: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艾莎·黎曼的核心学术遗物,据信已在1905年那个寒冷的午后,按照其明确遗愿被焚毁。执行者正是罗娜。这个传闻在数学圈高层已是公开的秘密,也是希尔伯特、庞加莱等人心中永恒的痛。哈根的研究似乎撞上了一堵不可逾越的墙。他一度陷入绝望,他的论文可能将永远建立在“据说”、“传闻”的基础上,缺乏决定性的实物证据。
正是这种史学家的职业性焦虑与对历史真相的近乎偏执的追求,驱使哈根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他必须亲自去见一见罗娜。哪怕只能得到一句亲口的证实,哪怕只能感受到一丝那个悲剧时刻的氛围,也比完全依赖二手信息要好。这是一种在学术绝境中,转向人性源头寻求最后一丝光亮的尝试。
经过几番周折,哈根终于在城郊一片安静的、略显简陋的住宅区里,找到了罗娜的住所。他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那扇漆色斑驳的木门。
门开了。一位老妇人出现在门口。她身材矮小,略显佝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深色棉布长裙,外面罩着一条干净的格子围裙。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髻。她的脸上布满了岁月刻下的深深皱纹,但肤色红润,显露出长期劳作带来的健康。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那双眼睛——不是知识分子的深邃或锐利,而是一种底层劳动者所特有的、混合着质朴、警惕与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的眼神。她就是罗娜。
“您好,夫人。请问是罗娜·施密特女士吗?”哈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谦和而尊重。
老妇人上下打量着他,眼神中的警惕未减。“是我。您有什么事?”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当地口音,有些沙哑,但吐字清晰。
“夫人,冒昧打扰。我叫路德维希·哈根,来自柏林大学。我正在研究……已故的艾莎·黎曼小姐的生平与学术思想。”哈根谨慎地选择着词语,“我听说,您曾是黎曼小姐最亲近的仆人。我希望能……向您请教一些关于她晚年生活的情况,这对我还原历史真相非常重要。”
听到“艾莎·黎曼”这个名字,罗娜的眼神瞬间软化了一下,掠过一丝深切的悲伤,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戒备所取代。她沉默了片刻,侧身让开:“进来吧,先生。外面冷。”
屋内陈设简单得近乎清苦,但异常整洁,一尘不染。唯一的装饰是窗台上几盆生机勃勃的天竺葵,以及墙壁上一个朴素的木制十字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肥皂和烤面包的香气。这里的一切,都与北街那间堆满书籍、弥漫着药味和旧纸张气息的阁楼,形成了鲜明对比,却又因同一个名字而紧密相连。
哈根在一张简单的木椅上坐下,罗娜为他倒了一杯温水。她没有坐下,而是站在一旁,双手交叠在围裙前,保持着仆役的习惯性姿态,等待着提问。
对话的核心:誓言的壁垒
哈根知道时间宝贵,他必须直入主题,但又不能显得咄咄逼人。
“施密特女士,”他开始了,声音放得更轻,“首先,请允许我表达对黎曼小姐的深切怀念和敬意。她的工作,对今天的数学发展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
罗娜微微点了点头,眼神低垂,轻声道:“小姐是个好人,非常聪明……就是命太苦了。”
“是的,天妒英才。”哈根附和道,然后小心翼翼地切入正题,“我在研究中遇到一个难题。黎曼小姐晚年,尤其是在她生命最后几年,一定还在进行非常深入的研究。但除了少数已发表的论文,后世几乎找不到她那个时期的任何手稿……这成了数学史上一段令人遗憾的空白。”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罗娜的反应。老妇人的身体微微绷紧了,交叠的双手握得更紧了些。
哈根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关键的问题:“我听说……听说在黎曼小姐去世后,根据她的遗愿,您……处理掉了一些她的手稿。这是真的吗?”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罗娜抬起头,目光直视哈根,那眼神中的质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扞卫某种神圣之物的、近乎母兽般的坚定。
“是的,先生。”她的回答简短,斩钉截铁,没有任何犹豫或回避。
哈根的心沉了下去,但他不甘心,试图寻找一丝缝隙:“夫人,我完全理解您是在执行黎曼小姐的意愿。这非常值得尊敬。但是……您是否还记得,当时是否有可能……有没有一些纸页,或许因为疏忽,或许因为其他原因,没有被完全处理掉?比如一些看似不重要的草稿、信件,或者……黎曼小姐有没有交给您什么特别的东西,嘱咐您另外保管?”
罗娜缓缓地摇了摇头,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刻在石头上一样:“没有,先生。小姐吩咐得很清楚。哪些要烧掉,我记得清清楚楚。我一件不差,全都照办了。”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闪烁,仿佛在陈述一个如同日出日落般自然且不可更改的事实。
哈根感到一阵绝望的虚弱。他尝试最后的说服,语气近乎恳求:“施密特女士,您可能不完全理解……那些被烧掉的手稿,对于数学,对于科学,意味着什么。那可能包含了黎曼小姐最伟大的思想,是能够改变整个学科面貌的无价之宝!后世无数数学家,包括希尔伯特教授那样伟大的人,都在为失去它们而痛心疾首!如果……如果还有任何一点残片留存下来,哪怕只是一张纸,一行字,都可能具有无法想象的价值!这不仅仅是为了我个人研究,这是为了整个数学的未来!”
他将希尔伯特的名字抬出来,希望能借助权威的力量。
然而,罗娜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听到希尔伯特的名字,她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敬畏或动摇,反而浮现出一种近乎怜悯的平静。她看着哈根,这个被学术执念折磨的年轻人,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先生,”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极意味,“您说的那些……数学,科学,未来……我不懂。我真的不懂。我只知道一件事:小姐临走前,把她最后的心愿托付给了我。我答应了她。我做到了。”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穿越了哈根,望向遥远的过去,声音里带着一丝深沉的温柔:“那些纸,对您,对教授们,可能是‘宝贝’。但对小姐来说,那是她……留给自己的东西。是她不想让别人看见的东西。我答应了小姐,就要替她守住。人不能说话不算数,尤其是对快要走的人。”
这番话,像一堵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墙,彻底堵死了哈根所有的希望。他面对的,不是贪婪,不是误解,甚至不是固执,而是一种源于最朴素道德观的、绝对的忠诚。在这种忠诚面前,任何关于“学术价值”、“历史意义”、“集体利益”的宏大叙事,都显得苍白无力。对罗娜而言,信守对临终主人的承诺,其价值远远超过了世界上任何一门科学的发展。
哈根彻底无言了。他默默地站起身,向罗娜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施密特女士。打扰您了。我……我明白了。”
罗娜将他送到门口,在他即将踏出门时,她忽然又低声说了一句,像是安慰,又像是最后的解释:“先生,小姐的东西,烧了,就是烧了。您……别再为这个费心了。让小姐安息吧。”
哈根走在哥廷根寒冷萧瑟的街头,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失落感,但奇异的是,并没有愤怒或怨恨。他仿佛亲眼目睹了一场悲剧的最终落幕。罗娜,这位不识几个大字的普通妇人,用她那份根植于泥土般的质朴与忠诚,为艾莎·黎曼那惊世骇俗的数学生命,画上了一个符合其孤独与决绝气质的句点。她是一位沉默的守墓人,守护的不仅是一堆灰烬,更是一个天才选择带往另一个世界的、最后的秘密。
这次拜访,没有为哈根的论文增添任何实质性的史料,却让他对“历史”有了更深的理解:有些真相,注定会随着当事人的逝去而永远湮灭;有些忠诚,其力量足以抗衡整个学术界的遗憾与追问。艾莎·黎曼的思想遗产,有一部分已通过希尔伯特、庞加莱等人的工作得以传承和光大;而另一部分,最私密、最原始、或许也最接近灵感源头的部分,则已随着那缕青烟,融入了永恒的寂静。零点的未尽之路,也因此留下了一段永远无法填补的、充满诗意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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