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霜刃木讷地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刚上过药的伤口。
药膏带着清冽的雪松气息,与他身上的玉兰香如出一辙,缠缠绕绕地萦绕在鼻尖。
南晏修将药罐搁在案几上,碰撞声惊醒了怔忡的她。
青莹,他头也不回地唤道,伺候侧夫人更衣。
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仿佛方才那个为她轻柔上药的人只是幻觉。
沈霜刃刚要起身,繁复的嫁衣下摆却缠住了绣鞋,让她不得不扶着案几稳住身形。
就在这时,南晏修的声音从门外远远传来,明明隔着数丈距离,却仿佛就在她耳畔低语:
爱妃既然受伤了,就好好休息。
沈霜刃浑身一僵,扶着案几的指尖不自觉地用力,指甲在檀木上刮出几道细痕。
待南晏修刚走,沈霜刃便吩咐丫鬟:我去后花园赏荷,你们谁都不许跟着。
她语气虽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青莹欲言又止:可姑娘,这天色...
没事。沈霜刃回眸一瞥,眼波如刃,我去看看就回来。
她独自来到后花园。
时值盛夏,满池荷花开得正艳,粉白相间的花瓣在微风中轻颤。
她站在九曲回廊上,指尖抚过雕栏,目光却不住往府墙外瞟。
忽然一阵狂风卷过,乌云如墨汁般在天空晕染开来。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荷叶上,溅起晶莹的水花。
天助我也!
沈霜刃红唇微勾,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她故意在雨中缓步而行,任凭冰凉的雨水浸透衣衫。
薄纱衣裙贴在身上,勾勒出曼妙曲线,发间珠钗在雨中叮咚作响。
待回到月影阁时,她已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如纸,连唇色都淡了几分。
霜姑娘这是怎么了?青莹惊呼着迎上来。
无妨...
沈霜刃轻咳两声,声音虚弱,淋了点雨罢了。去熬碗风寒的药汤来,我要歇息,任何人都不见。
青莹手忙脚乱地替她更衣:要不要请府医...
不必。
沈霜刃打断她,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说罢便转身上楼,脚步虚浮得恰到好处。
待阁门一关,沈霜刃眼中病态一扫而空。
她利落地换上一袭夜行衣,束起青丝,蒙上面巾。
推开雕花窗棂时,雨幕中传来她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这场雨,来得真是时候。
话音未落,她已如一片落叶般轻盈地翻出窗外,消失在雨夜之中。
只余窗边一串水珠,在烛光下闪着诡谲的光。
南晏修踏着满地碎金走出阁楼,玄色锦袍上的银线云纹在阳光下流转如暗河。
忽而一阵穿堂风过,天光骤然转暗,几滴冰凉的雨点打在回廊的朱漆栏杆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抬手接住一滴雨,看着水珠在掌心破碎。
袖口一抹未干的血迹被雨水晕开,在锦缎上洇成深褐色的花。
墨昱。
南晏修停在回廊拐角的紫藤花架下,惊飞了几只啄食的麻雀。
雨丝渐密,打湿了紫藤新发的嫩芽。
亲卫统领从阴影处现身时,蓑衣上还挂着未抖落的雨珠。
盐税箱子送进宫后,南晏修的声音混在渐起的雨声中,把朱雀门的守卫撤去一半。
墨昱刀疤横贯的脸上一愣,雨水顺着他狰狞的伤疤蜿蜒而下:王爷?那箱子里可是——
他的独眼瞥向主子袖口被雨水晕开的血迹。
正因重要。
南晏修抬手折下一段沾雨的紫藤,青白的汁液混着雨水从他指尖滴落。
远处传来闷雷的声响,他望向宫城的方向:苏鸣昨日在御前特意问起盐税入库时辰,连茶盏都捏碎了三回。
墨昱突然注意到王爷腰间那枚雕着狴犴的青玉令牌不见了——
雨水正顺着空荡荡的玉扣往下淌。他喉结滚动,咽下一口带着铁锈味的唾沫。
属下这就去办。墨昱刚转身,蓑衣扫落了栏杆上积聚的水洼。
且慢。
南晏修从袖中取出一卷冰蚕丝绢布,布料在雨中发出轻微的脆响。
把这个放进第三只箱子的暗层。
他指尖点着绢布上被雨水晕开的朱砂标记,最新的一处红痕顺着绢布纹理扩散,像一道新鲜的伤口。
墨昱的独眼瞳孔骤缩,他看见绢布角落那个极小的火焰纹印在雨水中愈发清晰。
钓鱼总要下饵。
南晏修将湿透的绢布塞回袖中,雨幕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流动的阴影。
他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支银针,针尖泛着的青色在阴雨天里显得格外刺目。
记得告诉朱雀门值守,银针在他指间翻转,折射出冰冷的光,就说雨天路滑,本王体恤将士辛苦。
话音未落,一道闪电劈开乌云,照亮了他眼底深不可测的暗涌。
雨越下越大,紫藤花瓣被打落一地,混着泥土的芬芳与血腥气,在回廊下汇成淡红色的溪流。
丞相府内,沉香木梁上垂下的十二连珠宫灯将前厅照得通明。
鎏金兽首香炉中,青烟袅袅升起,在苏鸣阴晴不定的面容前盘旋。
他倚在紫檀木太师椅上,指尖摩挲着霁蓝釉茶盏的冰裂纹路,盏中明前龙井的嫩芽在琥珀色茶汤中沉浮。
窗外春雨淅沥,雨丝如银针般穿透暮色,打湿了廊下新挂的湘妃竹帘。
竹帘上斑驳泪痕般的紫褐斑点,在雨气中愈发鲜明。
苏鸣的目光落在案几上摊开的盐税账册,指尖轻叩黄花梨木的纹理,盘算着早朝时户部尚书那欲言又止的微妙神色。
丞相!
侍卫统领赵莽浑身湿透地冲进前厅,蓑衣上的雨水在青石砖上洇开大片暗痕。
他靴底沾着的泥浆甩在织金地衣上,惊得角落里的铜雀灯台晃动。
苏鸣抬眼时,正看见赵莽铁青的脸上滚落的水珠——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
昨夜派去监视盐税的探子...死了。
咔——
苏鸣手中的茶盏突然炸裂,滚烫的茶汤溅在孔雀蓝地衣上,晕开一片深色痕迹。
碎瓷片深深扎进掌心,鲜血顺着掌纹蜿蜒而下,在案几上聚成小小的血洼。
他却浑然不觉,只盯着赵莽颤抖的嘴唇。
说清楚。
丞相的声音比檐下悬挂的冰棱还冷,怎么死的?
赵莽喉结滚动,不自觉地后退半步,靴跟撞上鎏金香炉底座,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在城西废庙发现的。
他咽了口唾沫,袖口沾着的雨水滴落在地,颈部有银针,骨骼泛青,是被青骨刹所杀。
苏鸣一掌劈裂了案几角,飞溅的木屑如利箭般划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线:又是这个阴魂不散的青骨刹!
他眼中燃起的怒火映得瞳孔发赤,先是杀了赵轩德,后又屠我孩儿,现在是要把刀架在本相脖子上了!
暴怒之下,丞相竟将半截断木生生捏成齑粉。
松木的清香混着血腥气在室内弥漫,惊得梁间栖息的雨燕扑棱棱撞向雕花窗棂。
满屋侍卫齐刷刷跪倒,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
赵莽的佩刀不慎撞到青石地面,铮鸣声在死寂的厅堂内格外刺耳。
大人息怒!
侍卫统领重重磕头,前额顿时见了血,青骨刹再猖狂,终究不敢...
放屁!苏鸣一脚踹翻鎏金香炉,香灰如雪片般漫天飞扬,豕骨阁杀人无影无形,还有什么是——
话音戛然而止。
丞相突然眯起眼睛,目光如刀锋般扫过瑟瑟发抖的众人:陵渊王那边,可看出盐税箱子的不妥了?
赵莽如蒙大赦,急忙回禀:今早探马来报,王爷亲自验看过樟木箱子,还夸今年盐税纳得整齐。
他偷眼瞥见丞相松开的拳头,声音稍稳,巳时三刻已经命人押送进宫了,走的是朱雀门。
苏鸣脸上怒容渐渐化作阴鸷的冷笑。
他接过侍婢递来的雪缎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手上血迹。帕子上绣着的银线云纹很快被染成暗红。
等盐税入了国库,丞相将血帕扔进炭盆,火苗地窜起三尺高,你带人把装箱的马车...
咔嚓!
窗外突然传来脆响。
众人悚然回头,只见雕花窗棂上钉着柄薄如蝉翼的柳叶刀,刀身犹自颤动。
刀尖穿着只血淋淋的麻雀,一滴鲜血正顺着窗纱的冰梅纹缓缓下滑。
赵莽拔刀护在丞相身前,却见苏鸣已掀开雀尸。
羽毛尚温热的尸体下,压着张墨迹未干的纸条,腥红的朱砂写着:
【下一个】
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砸在丞相府的青瓦上,发出密集的鼓点般的声响。
他盯着那张染血的纸条,指节捏得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
朱砂写就的字迹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暗红,仿佛是用人血书就。
好一个青骨刹...
苏鸣突然冷笑出声,笑声中裹挟着刺骨的寒意。
他将纸条凑近烛火,火舌地一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纸页。
在火焰即将烧到指尖的瞬间,他猛地松手,灰烬如黑蝶般飘落在青石地砖上,又被渗入窗缝的雨水浸成污浊的泥痕。
赵莽。丞相的声音突然平静得可怕,传令下去,调黑骑营三百精锐盯紧国库。
他转身时,腰间羊脂玉佩撞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裂响,那批樟木箱子,必须在子时前弄出来。
是,大人...
赵莽单膝跪地,铠甲上的雨水在身下积成小洼。
他抬头时,正看见丞相从暗格中取出一方玄铁令牌——那是调动死士的阎罗令。
苏鸣将令牌掷在地上,金属撞击声惊得檐下宿鸟哀鸣。若再失手,他俯身拾起一片碎瓷,在赵莽脸颊上划出血线,你就去陪张探子作伴。
窗外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丞相眼中翻涌的杀意。
惊雷炸响时,书房的门地自动闭合,将最后一丝暖意隔绝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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