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半瓶劣质白酒和一小撮受潮的花生米，陪着顾安东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最挣扎的一个夜晚。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透过宿舍窗户的缝隙，照亮了桌上空了的酒瓶和散落的花生红衣时，顾安东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用冷水狠狠冲了把脸。
镜子里的人，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里的迷茫和挣扎，在经过一夜近乎自虐的思索后，反而沉淀了下来，化为一种带着些许沉重、却又不得不做出的决断。
他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衣领，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走向县政府那座熟悉的二层小楼。
县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他敲了敲门。
“进来。”
顾安东推门进去，县长正站在窗边，望着外面，听到脚步声回过头。看到是他，县长脸上并没有太多意外的表情，只是用眼神示意他坐下。
“县长，”
顾安东没有坐，而是站得笔直，声音因为昨夜的酒和紧绷的情绪而略带沙哑，但语气异常清晰和坚定，“我考虑好了。感谢您的信任和提携，我……我跟您去市里。”
他说出了这句话，心头那块巨石仿佛瞬间挪开了一半，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空落落的怅惘。
县长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想从他略显疲惫的神情中读出更多东西。最终，他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真正放松和欣慰的笑容。他走过来，重重拍了拍顾安东的肩膀：
“好！小顾，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市里的舞台更大，挑战也更多，但我们一起，一定能干出更多实事来！”
他没有多说什么煽情的话，但这简单的肯定和“我们一起”，让顾安东心里那剩下的半块石头，也稍稍松动了一些。
“谢谢县长。”顾安东再次郑重说道。
“嗯，这事先不要对外说。”县长压低了些声音，“调令估计还要些流程，等正式文件下来再公布。你这段时间，把手头的工作好好梳理一下，该交接的准备交接。”
“我明白。”顾安东点头。
从办公室出来，阳光已经洒满了整个院子。顾安东抬头看了看天，秋高气爽，碧空如洗，是个好天气。他迈开步子，感觉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却又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滞重。
接下来的日子，顾安东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照常工作，跑合作社，盯生产，整理资料。只是偶尔在独自一人时，他会看着柳岔村的方向发一会儿呆，或者摩挲着办公室里那些熟悉的桌椅文件，眼神里流露出不易察觉的不舍。
调令是在一个普通的下午正式抵达龙江县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县委大院，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县长高升副市长，这在大家的预料之中，龙江县这几年的发展有目共睹。真正让大家吃惊的，是顾安东的调动——跟着县长去市里，做副市长的秘书！
“了不得啊！顾组长这是要一步登天了！”
“我就说嘛，县长那么看重他，肯定要带他走！”
“啧啧，这么年轻就去市里了，前途无量啊……”
各种议论、羡慕、惊讶的目光聚焦在顾安东身上。杨主任听到消息后，愣了片刻，随即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有欣慰，有祝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他找到顾安东，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小顾，好机会！去了市里，好好干！别给咱们龙江丢人！”
而关于杨主任的安排也很快公布——接任副县长，主持县政府日常工作。这对于一直兢兢业业的杨主任来说，是实至名归，他倒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讶，只是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离别，终究是要来的。县政府食堂的小包间里，一场简单却情意真挚的送别宴悄然举行。没有山珍海味，就是食堂大师傅炒的几个拿手菜，加上几瓶本地产的烧酒。
县长（即将履新的副市长）、杨主任（新任副县长）、许工、马大姐、韩瑜，还有几个平时工作往来密切的科室负责人都来了。气氛一开始有些微妙，带着离别的感伤和对未来的期许。
几杯酒下肚，场面渐渐热络起来。大家纷纷向县长和顾安东敬酒，说着祝福和勉励的话。
“顾干事，去了市里，可别忘了咱们龙江啊！”马大姐眼圈有点红，她是看着顾安东一步步成长起来的。
“安东，以后去市里办事，可得找你开后门啊！”韩瑜插科打诨，试图冲淡离愁，但他自己端着酒杯的手也有些紧。
“小顾，秘书工作无小事，要更加谨慎细致。”许工话不多，叮嘱却很实在。
顾安东一一应着，心里暖流涌动，又酸涩难言。他端着酒杯，目光扫过这些熟悉的面孔，这些在他最艰难、最需要帮助时给予支持的前辈和战友，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谢谢大家……谢谢……”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味道压下了鼻尖的酸意，“无论在哪儿，我都是龙江出来的兵，绝不会给咱们龙江抹黑！”
在热闹的间隙，顾安东注意到席间有几位年轻的女同志，似乎是广播站或者妇联的，目光时不时地飘向他这边，带着明显的倾慕和欲言又止的羞涩。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这已经是第几次离别了？从京市到龙江，如今又要从龙江去往市里。人生仿佛总是在告别。下一次离别，又会是在何时何地？他不知道。
而命运仿佛在此刻与他开了个玩笑，他这无意间的念头，竟一语成谶。此后经年，顾安东再也没有机会，以当初那个“顾干事”的身份，回到柳岔村那片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土地。当然，这是后话。
送别宴在微醺和祝福中结束。顾安东回到宿舍，开始收拾行装。他在柳岔村知青点的铺盖和杂物，早在调回县里工作时就已经处理了，如今孑然一身。县里宿舍的东西不多，几件衣服，几本书，一些工作笔记，还有那张被他珍藏的、在打谷场上与县长等人的合影。这些，都将随他一起去往新的城市。
他特意去找了韩瑜，两人在县大院后面的小操场走了很久。
“书别落下，知识总有用的。”顾安东嘱咐这个亦徒亦友的伙伴，“咱们之前学的那些，也别荒废了。”
“知道啦，顾大秘书！”韩瑜故作轻松地捶了他一拳，声音却有些哑，“你去了市里，可别眼界高了，不认识咱们这些穷哥们儿了。”
“胡说八道！”顾安东笑骂了一句，心里却沉甸甸的。
最后，他坐在桌前，铺开信纸，给家里写信。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他将这次调动的事情，尽量用平静和积极的语气告诉父母。他知道，这对于家人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意味着儿子离家更近了，前途也更光明了。在信的末尾，他特意加上一句：“……以后信件和东西，就直接寄到市里吧，别再往龙江县转了。”
写完信，封好口，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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