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楼的灯光像被按了静音键，一层一层暗下去，只剩林野所在的企划部还亮着盏冷白的灯。他盯着电脑屏幕上的ppt，标题栏“xx项目最终方案V17”后面的数字像根刺，扎得眼睛发涩。右下角的时间跳成23:07时，指尖在键盘上悬了悬，最终还是落在“保存”按钮上——这是他这个月第七次在公司加班，也是第三十三次修改这份方案。
桌上的速溶咖啡早没了热气，杯壁凝着圈褐色的渍，像给透明的杯子镶了道旧痕。林野端起来抿了口，苦味顺着喉咙往下滑，激得他打了个轻颤。毕业一年，他从大学宿舍搬到出租屋，从“林同学”变成同事口中的“小林”，生活像被按进固定的轨道：每天早上七点半挤地铁，车厢里的人贴得能闻到彼此的早餐味；白天对着Excel表和客户需求反复调整方案，听组长说“再改一版就好”；晚上要么加班，要么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煮一碗泡面当晚餐。银行卡余额永远刚够覆盖房租和生活费，梦想是大学时写在笔记本里的“科幻作家”，现在那本笔记本被压在衣柜最底层，和毕业礼服一起落了灰。
“小林，最终版再调下字体间距，标题用微软雅黑Light，正文行间距设为1.25倍，明早九点要给甲方过。”微信提示音突然响起，是组长发来的消息，后面跟着个标准的微笑表情。林野盯着那个表情看了两秒，指尖在输入框里敲了“好的”，又删掉，换成“收到，马上改”，最后才点了发送。他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上的灯，灯光晃得他眼睛发酸，忽然想起大学时和室友在天台上看星星，当时他说以后要写一个能听见星星说话的主角，室友笑着说他“不切实际”，现在想来，确实是不切实际。
起身想去接杯热水，刚站起来，领口就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林野低头，看见颈间挂着的玉佩从衬衫里滑了出来——那是奶奶临终前塞给他的，青白色的玉面上刻着模糊的水纹，边缘被磨得光滑，带着点体温。奶奶当时躺在病床上，呼吸已经很弱了，却还是攥着他的手，把玉佩塞进他掌心，断断续续地说“戴着，能护你……别忘……”后面的话没说完，奶奶就闭上了眼睛。他后来问过爸妈，这玉佩是哪来的，爸妈只说不知道，是奶奶年轻时就戴在身上的。
指尖摩挲着玉佩上的水纹，林野忽然觉得掌心有点烫。他没在意，以为是灯光照久了的缘故，转身去拿外套时，口袋里的硬币突然滑了出来，“叮叮当当地”在瓷砖地上滚了几圈，最后停在了消防通道的门口。那扇门刷着红漆，边角处的漆皮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铁色，门把手上挂着个“禁止通行”的牌子，却没锁死，留着条窄窄的缝。
林野弯腰去捡硬币，手指刚碰到冰凉的硬币，就听见门后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不是楼道里常见的风声，也不是管道漏水的声音，而是一种……湿润的、带着水汽的鳞甲摩擦声。那声音很轻，像有人用指甲轻轻刮过潮湿的皮革，却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里。
林野的呼吸猛地顿住，捡硬币的手僵在半空中。这声音太陌生了，却又奇异地让他心慌——就像某个被遗忘的午后，他在老房子的阁楼里翻到一本泛黄的线装书，书里画着穿青衫的男子，身旁绕着泛着水光的白蛇，书页间似乎也飘着这样的水汽。他抬头盯着那扇红漆门，门缝里似乎有淡淡的水腥气飘出来，和记忆里线装书的味道重叠在一起。
掌心的玉佩突然烫得更厉害，像揣了颗小太阳，热度顺着指尖往手臂上爬。林野往后退了半步，脚跟不小心撞到办公桌腿，膝盖传来的钝痛里，一段模糊的画面突然冒了出来——
是十岁那年，他在乡下奶奶家过暑假。那时候奶奶家还没装空调，午后的太阳晒得地面发烫，他就跑到村头的河边去凉快。河边有棵大柳树，树荫遮住大半个河面，他蹲在柳树下，盯着水里的蝌蚪发呆，指尖忍不住伸进水里，刚碰到冰凉的河水，就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手腕往上爬。
他低头一看，是条银白的小蛇，蛇身比他的手指还细，鳞片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凉得像浸了冰。小蛇没咬他，反而用脑袋轻轻蹭了蹭他的掌心，触感软软的，一点都不可怕。他正要伸手去摸，奶奶突然从远处跑过来，一把把他拽到身后，还往河里扔了把米，嘴里念叨着“认错人了，快回去，别再来了”。他当时很奇怪，问奶奶为什么要赶小蛇走，奶奶却只是摇头，说他看花了眼，河边哪来的白蛇，肯定是树枝的影子。后来他再去河边，再也没见过那条银白的小蛇，奶奶也不许他单独去河边了。
这段记忆像被蒙了层雾，细节模糊不清，可小蛇鳞片的凉意、奶奶念叨的话，却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林野甩了甩头，想把这段奇怪的记忆赶走，却又有另一段画面冒了出来——
是十七岁，他高三，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月。那天他在图书馆做题，窗外突然下起暴雨，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他做了几道数学题，觉得心烦，就盯着玻璃上的水痕发呆。看着看着，他突然发现水痕里映出个模糊的人影，是个穿青衫的男子，手里拿着把油纸伞，伞下似乎有团白色的东西在动，像是……一条蛇？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看时，水痕里的人影又没了，只剩雨珠顺着玻璃往下淌，在窗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他觉得奇怪，伸手去摸窗台的水洼，指尖刚碰到水面，就感觉摸到了个硬硬的东西。他低头一看，水洼里漂着一片小小的、银白的鳞片，鳞片上还带着点水腥气，绝不是图书馆里该有的东西。他想把鳞片捡起来，可刚碰到，鳞片就化在了水里，没留下一点痕迹。
“小林？还没走吗？”保洁阿姨的声音从走廊那头传来，打断了林野的思绪。他猛地回神，消防通道门后的鳞甲摩擦声已经没了，掌心的玉佩也慢慢降温，只剩一点残留的凉意。他抬头看向走廊，保洁阿姨推着清洁车走过来，笑着跟他打招呼：“年轻人就是能熬，这么晚了还加班，快回去吧，天快亮了。”
“嗯，马上就走。”林野勉强笑了笑，捡起地上的硬币，塞进外套口袋里，又把玉佩塞回衬衫里，贴着皮肤，还能感觉到一点余温。他关掉电脑，收拾好东西，跟着保洁阿姨一起走出企划部。走廊里的灯一盏盏熄灭，只剩下应急灯的绿光，照得地面泛着冷意。
出了写字楼，夜风裹着雨丝吹过来，林野下意识把衣领拉高，遮住半张脸。街上很空，只有路灯亮着，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在脚下断成一截一截。他走到公交站，等夜班公交，掏出手机想看看时间，却发现屏幕上弹出条陌生短信。
短信没有备注，发件人号码是一串乱码，内容只有一句话：“古井边的槐花开了，该回来了。”
林野盯着这条短信，愣住了。“古井”？他立刻想到了奶奶家院角的那口古井。那口井很老了，井口用青石板盖着，青石板上刻着模糊的花纹，被岁月磨得看不清。他小时候总好奇井里有什么，想把青石板掀开看看，却每次都被奶奶拦住，奶奶说那口井是“镇着东西”的，不能碰，碰了会惹麻烦。他当时只当奶奶是迷信，现在看到“古井”两个字，却莫名觉得心慌。
他想把短信删掉，手指却悬在屏幕上，迟迟按不下去。掌心的玉佩又轻轻发烫，像是在提醒他什么。他想起毕业时填的入职表，“籍贯”那一栏填的是奶奶家的地址——那个偏僻的小村庄，当时他只觉得那是个普通的符号，是他偶尔回去看看的“老家”，现在却突然觉得，那串地址像个早就写好的坐标，等着他某天回去，揭开那些藏在“普通”人生里的秘密。
夜班公交来了，车灯照得他睁不开眼。林野收起手机，上了公交。车厢里很空，只有他一个乘客，司机师傅戴着耳机，听着不知道什么歌。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脑子里全是那条短信、那口古井、还有那些关于水和蛇的奇怪记忆。
他忽然想起，奶奶去世前，曾拉着他的手，说过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等槐花开了，就回老房子看看，井边的槐花，每年都开得很旺。”当时他没在意，现在想来，奶奶说的“槐花”，是不是就是短信里提到的“古井边的槐花”？
公交到站，林野下了车，往出租屋的方向走。路过一家便利店，他进去买了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却没让他清醒一点。他走到出租屋楼下，抬头看着楼上的窗户，大多都黑着灯，只有他的房间还亮着一盏小夜灯——那是他怕黑，特意留的。
回到房间，林野把外套扔在沙发上，坐在床边，又掏出手机，点开那条陌生短信。他盯着“该回来了”这四个字，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没删，反而把短信截图保存了下来。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加班改方案的烦躁，一会儿是消防通道门后的鳞甲声，一会儿是十岁那年的白蛇、十七岁的鳞片。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他又回到了奶奶家的老房子，院角的古井边，槐花开得正旺，雪白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一个穿青衫的男子站在井边，手里拿着油纸伞，伞下，一条银白的大蛇正缓缓抬起头，蛇眼像两颗黑宝石，静静地看着他……
第二天早上，林野是被闹钟吵醒的。他揉了揉眼睛，坐起来，脑子里还残留着梦里的画面，模糊又清晰。他摸了摸颈间的玉佩，玉佩安安静静地贴在皮肤上，没有发烫，也没有发凉，像一块普通的玉石。
他起身洗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还是那张普通的、带着倦意的脸。他笑了笑，觉得昨晚的记忆和梦都是因为加班太累产生的幻觉，那条陌生短信，大概是垃圾短信吧。
可当他收拾东西准备去公司时，手指碰到口袋里的手机，又忍不住点开那条短信。“古井边的槐花开了，该回来了。”这句话像根细针，轻轻扎在他的心里。他突然想起，昨天是四月初，奶奶家的槐花，好像就是四月开的。
林野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他看了看手机里的日历，这个月还有五天年假没休。他咬了咬牙，拿出手机给组长发了条消息：“组长，我想申请休年假，从今天开始，休五天。”
发完消息，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房间收拾行李。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知道回去能找到什么，可掌心的玉佩似乎又轻轻发烫，像是在鼓励他——回去，回到那口古井边，或许就能找到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答案。
他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把奶奶留下的玉佩贴身戴好，又把手机里的短信截图存好，背着背包出了门。他没有去公司，而是直接去了火车站，买了最早一班去老家的火车票。
火车缓缓开动，窗外的风景从高楼大厦变成低矮的房屋，再变成大片的田野。林野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色，心里既紧张又期待。他不知道这次回老家，会遇到什么，也不知道那些关于水和蛇的奇怪记忆，会不会在古井边，找到最终的答案。
他摸了摸颈间的玉佩，玉佩冰凉，却又奇异地让他觉得安心。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又浮现出梦里的画面——古井边的槐花、穿青衫的男子、银白的大蛇。这一次，他没有再逃避，而是在心里默默想：等着我，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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