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有鱼怀里,白蔓君压抑多日的堤坝彻底溃决。那冰冷的职业尊严被碾碎的屈辱,独自吞咽的苦涩,强装秩序带来的窒息感,以及对爱人孩子造成伤害的愧疚,混着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浸透了他胸前的衣衫。她的身体在他怀中剧烈地颤抖,不再是那个将一切收纳得一丝不苟的整理师,而像一个迷途后终于找到归处、卸下所有重负的孩子,脆弱得令人心碎。
胡有鱼紧紧抱着她,笨拙地、一遍遍地抚着她的背,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顶,喉头发紧,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安慰。所有的委屈、愤怒、不解,都在她汹涌的泪水中化成了深沉的怜惜和自责。他知道了,她不是冷漠,不是厌倦,她只是背负着一座更沉重、更冰冷的大山,独自跋涉了太久。阁楼里,只有她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和窗外不知何时悄然落下的淅沥夜雨。
这一场痛彻心扉的宣泄,仿佛抽干了白蔓君最后一丝力气。她在胡有鱼怀中沉沉睡去,即使睡梦中,眉心也紧紧蹙着,偶尔发出一声不安的呓语。胡有鱼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回床上,盖好被子,又守在床边看了许久。昏黄的灯光下,她苍白的脸上泪痕犹在,卸下所有伪装的睡颜透着一股令人心疼的脆弱。他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湿意,心中五味杂陈。混乱的音乐困境依旧横亘眼前,但此刻,守护好怀中这个伤痕累累的灵魂,成了他唯一清晰的念头。
翌日清晨,云苗村在夜雨的洗涤后焕然一新。空气清冽湿润,青石板路泛着水光,苍山云雾缭绕,洱海波光粼粼。阳光穿透薄云,洒在谢阿奶那座爬满藤蔓、永远弥漫着烟火气息的老院子里。
院中央,一张巨大的竹篾席子铺展开来。席子上,厚厚地摊晒着一片浓郁的金褐色—那是阿奶精心侍弄、刚刚完成头道初烤的烟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混合着泥土、阳光和淡淡焦糖气息的醇厚香气。阿奶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衣,裤脚高高挽起,露出瘦削却筋骨有力的脚踝。她正弯着腰,布满老茧和岁月刻痕的手,细致地翻动着每一片烟叶。她的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阳光勾勒着她佝偻却稳如磐石的背影,时间在她周围仿佛都流淌得慢了下来。
胡有鱼牵着还有些蔫蔫的果果,陪着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卸下重负后略显空茫的白蔓君,走进了院子。他们是来给阿奶送刚摘的新鲜菌子的。
“阿奶!” 果果看到熟悉的身影,挣脱胡有鱼的手,小跑过去。
“哎哟,我的小果果来啦!” 阿奶直起身,脸上绽开慈祥温暖的笑容,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她放下手中的烟叶,用粗糙却温暖的手掌摸了摸果果的小脸,“眼睛怎么红红的?像小兔子咯。”
果果依偎在阿奶身边,小声说:“妈妈昨天哭了好大声。有鱼叔叔也不高兴。” 孩子的直觉简单而直接。
阿奶的目光越过果果,落在白蔓君和胡有鱼身上。她的眼神依旧平和,却像能穿透人心的古井,清晰地映照出白蔓君眼底深处尚未散尽的疲惫与黯淡,以及胡有鱼眉宇间化不开的沉重忧虑。她没有追问,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来啦?正好,帮阿奶翻翻这烟叶子?刚晒上,得勤翻着点,不然底下沤了,上面焦了,就糟蹋好东西咯。”
胡有鱼和白蔓君默默走过去,学着阿奶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翻动那些宽大厚实、散发着独特香气的叶片。手指触碰着微温的、带着阳光味道的烟叶,一种奇异的踏实感从指尖传来。
“阿奶,这烟叶闻着真香。” 胡有鱼深吸一口气,试图打破沉默。
“香?” 阿奶笑了,拿起一片边缘微微焦黄的叶子,“这香,可不是天生的。得经三灾八难哩。” 她指着烟叶上那些深浅不一的纹路和斑点,“瞧见没?这片,被虫子咬过;那片,让冰雹砸出过窟窿眼儿;还有底下那片,差点让雨水泡烂根,哪一片是好端端、顺顺当当长成的?”
她拿起一片叶片厚实、颜色均匀、散发着诱人光泽的上等烟叶,轻轻摩挲着:“真正的好叶子,是那些经了风雨、扛了虫咬、顶住了日头毒晒,把苦头都嚼碎了,自个儿把精气神养得足足的。” 她将这片烟叶放在白蔓君手中,“蔓君,你摸摸,是不是格外韧?格外沉?”
白蔓君的手指抚过那片烟叶,触感坚韧厚实,仿佛蕴含着一种沉默的力量。阿奶的话,像无声的暖流,悄然浸润着她干涸龟裂的心田。那些被否定的职业尊严、被贴上“滞后”标签的委屈,似乎在这片饱经风霜却愈发醇厚的烟叶面前,找到了某种奇异的共鸣和慰藉。她的指尖微微颤抖,眼底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水光。
胡有鱼看着白蔓君低垂的侧脸,又看看手中那片带着虫眼的烟叶,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焦躁的脚步声。许红豆挺着已经明显的孕肚,脸色却比白蔓君好不了多少,眉头紧锁,手里紧紧攥着手机,像是握着什么烫手山芋。她快步走进院子,看到阿奶他们,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阿奶,有鱼,蔓君姐,都在啊。” 声音里却透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焦虑。
“红豆来啦?脸色咋这么差?快坐下,阿奶给你倒杯热茶。” 阿奶关切地看着她,示意她坐在旁边的小竹凳上。
许红豆没坐,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极力压下翻涌的情绪,将手机屏幕亮给大家看。屏幕上显示着本地一个热门旅游论坛的页面,一个刺眼的帖子标题被顶在最前面:“避雷!听风民宿黑幕再起?疑似使用发霉床品!老板娘亲自下场威胁差评客人?!” 下面附着一张模糊的、似乎是床单局部有深色斑点的照片,以及一张打了厚码的、许红豆在民宿前台与一位客人对话的监控截图(角度刁钻,显得她表情严肃,颇有压迫感)。
“又是他们!” 许红豆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张床单污渍照片,我查了记录,根本不是我们客房的!是p的!或者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还有这张截图,是上周一个客人无理要求全额退款不成,在店里大吵大闹,我跟他解释时的画面!他们断章取义,恶意引导!我刚联系了论坛管理员,对方说需要时间核实,帖子暂时无法删除!联盟里好几家商户都打电话来问,连新谈的一个合作方都开始犹豫了!” 她越说越激动,孕肚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我真是!‘溯源墙’摆在那里,每日消毒记录清清楚楚,我们哪一点不透明了?为什么总有人要无中生有、造谣生事?!难道真要我把每一床被子都直播拆洗给他们看吗?” 她用手撑着后腰,脸色因气愤和孕期不适而有些发白,身体微微摇晃。
白蔓君和胡有鱼都倒吸一口凉气,担忧地看着她。白蔓君立刻起身扶住她:“红豆,先坐下,别动气,对孩子不好。”
阿奶却依旧平静。她没有立刻去看手机,而是缓缓走到那摊晒的烟叶旁,拿起一片边缘卷曲、颜色略显暗淡的次等叶子。她走到许红豆面前,将这片烟叶递给她。
“红豆,你闻闻这片。”
许红豆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地接过,凑近闻了闻。一股淡淡的、带着点水腥气的青涩味道,远不如旁边那些好叶子醇香。“有点生味?还有点怪味。” 她皱眉。
“对咯。” 阿奶点点头,指着那片烟叶上几处不明显的霉点,“这片叶子,是前阵子连着阴雨,没晒透,心里头沤着了,发了霉。外面看着不太显,可凑近了闻,味道就不对,烧起来更是呛人,一股子浊气。” 她顿了顿,浑浊却清亮的眼睛深深地看着许红豆,“这世上的事啊,有时候就跟这晒烟叶一样。”
阿奶的声音不高,带着岁月沉淀的沙哑,却像带着某种魔力,穿透了许红豆心中的愤怒和喧嚣:
“人心是杆秤,清者自清,浊者自扰。”
“你看这些好叶子,” 阿奶指向席子上那些金黄厚实的烟叶,“它们经了日头,透了风,把自个儿的筋骨晒得足足的,味道是香的,是正的。它们怕人闻吗?怕人看吗?不怕!越晒,越翻,味道越醇,越招人喜欢。那些沤了心的、发了霉的叶子,” 她又指指许红豆手中那片,“它自个儿味道就不正,遮遮掩掩怕人闻出来,稍微翻动一下,那股浊气就藏不住了,惹人嫌。它自个儿心里有鬼,才怕太阳晒,怕人看呐!”
阿奶的话,像一阵清冽的山风,吹散了许红豆心头的燥热和委屈。她低头看着手中那片发霉的烟叶,又看看席子上那些在阳光下舒展着身体、散发着醇厚香气的好叶子,再想想自己那面“溯源墙”上每一处清晰可见的记录和承诺……一股莫名的力量,开始从心底滋生。
“谣言是什么?” 阿奶的声音温和却带着千钧之力,“它就是那点沤在暗处的霉斑,见不得光!你越是急着去抠它、去捂它,它越显得你心虚,越把那点浊气搅得到处都是!可你要像晒这好烟叶一样,把自个儿敞敞亮亮地摊开在太阳底下,该翻动就翻动,该晾晒就晾晒,把每一道工序、每一个脚印都走得堂堂正正、清清白白。时间久了,是香是臭,是清是浊,人心这杆秤,自然就称出来了!”
阿奶拿起一片最好的烟叶,对着阳光照了照,叶片脉络清晰,金黄油亮。“真的假不了,假的它也真不了。那点见不得光的脏东西,就像这烟叶上沾的浮灰,” 她轻轻吹了一口气,细微的尘埃在光线下飘散无踪,“一阵风,一场雨,它就没了。可烟叶自个儿的香,是吹不走、淋不掉的,它长在叶脉里,透在骨子里!”
她将这片烟叶轻轻放在许红豆隆起的腹部:“红豆啊,你现在不是一个人。肚子里揣着小的,心更要定,更要宽。为那些沤烂了心的东西生气,不值当。伤了自己的身子,惊了肚子里的娃,那才是真亏了!记住阿奶的话,把心放稳了,把自个儿的事做扎实了,做得比那‘溯源墙’上写的还要好!清者,自有清风来渡,自有朗月相照。浊者?就让他们在自个儿的阴沟里发霉发臭去吧!”
许红豆怔怔地听着,感受着腹部那片烟叶传来的、阳光烘烤后的微温。阿奶朴素到极致的话语,没有一句大道理,却像一把无形的梳子,将她心中因谣言而生的千头万绪、焦虑愤怒,一一梳理平整。那股憋在胸口的恶气,仿佛真的被阿奶轻轻吹散了。她低头看着那片象征着自己的“好烟叶”,再看看手机上那个充满恶意的帖子,眼神中的愤怒和惶惑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带着力量的光芒。是啊,她是听风的许红豆,是“品质联盟”的发起人,她所做的一切,都经得起阳光的曝晒和时间的检验!何必为阴暗处的几声犬吠,乱了自己的方寸?
她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新鲜烟叶、雨后泥土和阳光的味道,充满了她的胸腔,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笃定。她抬起头,看向阿奶,露出了一个释然而坚定的笑容,重重点头:“嗯!阿奶,我懂了!”
阿奶欣慰地笑了,布满皱纹的脸像一朵盛放的秋菊。她的目光扫过许红豆,又落在旁边静静聆听的白蔓君和胡有鱼身上。白蔓君手中还握着那片阿奶给她的、象征着韧性与沉淀的上等烟叶,眼神复杂,若有所思。胡有鱼看着许红豆豁然开朗的神情,又看看白蔓君,再低头看看自己掌心那片带着虫眼的烟叶,眼神中的迷茫和沉重似乎也松动了一丝。
阳光毫无保留地洒满小院,金色的烟叶在竹席上散发着醇厚的、充满生命力的气息。谢阿奶拿起耙子,再次弯下腰,开始翻动那些叶片。她的动作依旧缓慢而专注,仿佛在翻动的不只是烟叶,更是这纷扰尘世中,一颗颗需要被晾晒、被梳理、被赋予定力的心。人心是杆秤,清浊自在光阴里。而时间,这位最公正的法官,终将在阳光和风雨的见证下,为每一片“烟叶”,称出它应有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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