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苗村村口那场火药味十足的冲突余波，像粘稠的油污，浮在洱海清澈的水面上，久久不散。村民们自发组织的“人墙”虽在谢之遥和村干部的极力安抚下暂时撤去，但空气中弥漫的敌意与游客脸上惊惶又夹杂着扫兴的神情，却如同无形的裂痕，深深烙在这片被流量突然撕开宁静的土地上。白蔓君开着那辆有些年头的白色小轿车，缓缓驶离村口时，后视镜里映着几个老人沉默地清扫着“圣泉”旁散落的奶茶杯和零食袋，佝偻的背影透着沉重的疲惫。车窗紧闭，也隔绝不了外面隐约传来的游客抱怨：“什么破网红点，全是套路！”“白跑一趟，晦气！” 她的心也跟着沉甸甸的，仿佛自己也成了这场混乱无声的共谋者，毕竟，林响，那个点燃引信的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车子驶入市区，钢筋水泥的丛林扑面而来。车流喧嚣，霓虹闪烁，瞬间将古村的纷扰推远，却又将她拖入另一个没有硝烟却同样令人窒息的战场，她的职业战场。
推开“简·空间美学”工作室厚重的玻璃门，迎面而来的冷气带着一丝消毒水和高级香薰混合的味道。窗明几净，极简主义的装潢，每一件物品都像是经过精密计算后摆放的艺术品。这里是白城高端收纳整理圈的标杆，也是白蔓君目前最大的竞争对手，简宁的大本营。简宁本人正送一位衣着考究的女士到门口，笑容无懈可击，声音温婉又不失专业力度：“王太您放心，下周二的衣帽间焕新方案，一定会让您惊艳。我们追求的不是简单的收纳，而是为您量身定制的空间美学与心灵减负。” 那位王太满意地点头离开。
简宁转过身，看到白蔓君，脸上职业化的笑容未变，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片，轻轻扫过白蔓君身上那件质地尚可但显然不是奢侈品牌的米白色通勤套装。“蔓君，来了？正好，有件事。”她踩着纤细的高跟鞋走过来，姿态优雅，递过一份装帧精美的宣传册，“看看，‘简·空间’刚推出的‘铂金尊享收纳季’，针对别墅和超大平层业主。我们引进了日本最新的空间规划系统，配备了专业的‘空间诊断师’和‘美学陈列师’。”她顿了顿，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优越感，“你的‘归置’工作室，定位更偏向。嗯，普通家庭日常整理？我觉得挺好，各有各的赛道嘛。不过提醒你一下，之前你接触过的‘云顶山庄’刘太太，对我们这个新套餐很感兴趣哦。”
白蔓君的心猛地一沉。刘太太是她跟进了快两个月的潜在高端客户，一套三百平米的复式公寓堆满了奢侈品和无处安放的焦虑。简宁这一手，精准地截胡了她辛苦维系的人脉，还顺带用“普通家庭”四个字，将她精心经营的专业形象踩低了一截。她接过宣传册，指尖冰凉，脸上却维持着得体的微笑：“谢谢简总提醒。术业有专攻，我相信真正懂生活的人，会看到不同服务的价值。”
“当然。”简宁轻笑一声，像羽毛拂过，却带着刺，“价值，有时候也体现在价格和团队配置上，不是吗？祝你今天顺利。” 她翩然转身，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得像倒计时的秒针。
离开简宁那里，白蔓君直接赶赴今天的第一位客户家，城西“翠湖豪庭”的顶层公寓。女主人李太太，一个保养得宜但眉宇间透着挑剔的中年贵妇，正抱着手臂，冷眼看着她带来的助手小杨费力地清理一个塞满了各种限量版包包、丝巾和珠宝的巨大步入式衣帽间。
“白老师，”李太太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不耐烦地敲击着门框，“我付的是顶级收纳师的费用，不是小时工的钱！你看看这速度！还有，这个爱马仕的birkin，必须放在防尘袋里，外面再套无纺布套，竖立放置，间距至少五厘米！那个香奈儿的Leboy怎么能和它挨这么近？材质会互相影响的！还有这些丝巾，每一款都要用专用卷筒卷好，按色系渐变排列！不是这样乱塞！”她指着小杨刚刚按常规方法叠放好的一摞丝巾，尖声指责。
小杨年轻，被这阵势吓住了，眼圈泛红，手足无措。白蔓君立刻上前，挡在小杨身前，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声音温和却坚定：“李太太，您的要求我们完全理解，也会严格执行。顶级收纳服务的价值，不仅在于物品的归位，更在于流程的专业和细节的完美。小杨是按照我们标准流程操作的，可能对您的特殊要求理解还不够透彻，我来亲自处理。” 她蹲下身，动作利落又无比轻柔地重新处理那条被“批评”的丝巾，每一个折叠的角度都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她脊背挺直，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心里却像压着一块巨石。这不是整理，这是伺候祖宗，是精神上的凌迟。简宁的“铂金套餐”里，恐怕连空气都是镶金边的吧？
下午的战场转移到了老城区一个光线昏暗、堆满杂物的老式居民楼。客户是位独居的周阿婆，儿女在国外，家里堆积如山的旧物几乎堵住了所有通道，几十年前的报纸杂志、各种瓶瓶罐罐、早已过期的药品、褪色的衣服…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陈腐的气息。周阿婆紧紧抓着一个破旧的饼干盒，里面是她过世老伴的信件和照片，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对陌生人来“清理”她“宝贝”的恐惧和抗拒。
“阿婆，我们不扔您的东西，我们帮您分类，让家里更清爽，您住着也舒服安全，好不好？”白蔓君蹲在阿婆面前，声音放得极轻极柔。
“不扔？你们肯定要扔！你们都是骗子！”阿婆突然激动起来，挥舞着干瘦的手臂，“这些都是有用的！有用的！不许动！都给我出去！”
白蔓君耐心安抚，试图从最不重要的角落开始清理。然而，当她小心翼翼地将一摞明显被虫蛀了的旧报纸挪开时，周阿婆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扑过来，死死抱住报纸：“别动！这是我老头儿单位发的！上面有他的名字！有他的名字！” 情绪激动之下，阿婆脚下一滑，踉跄着向后倒去！
“阿婆小心！”白蔓君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但自己的腰却重重地磕在旁边一个硬木箱的尖角上！钻心的剧痛瞬间袭来，她眼前一黑，冷汗刷地冒了出来，却强忍着没出声，死死咬着下唇，脸色瞬间煞白。
“你没事吧？”周阿婆也吓住了，抓着报纸的手松开了。
“没事，阿婆。”白蔓君倒吸着冷气，扶着腰，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您别激动，我们不碰这些了，先…先整理那边，好不好？” 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心里的挫败感来得猛烈。面对李太太的刁难，她尚能靠专业硬撑；可面对周阿婆的抗拒，她所有的技巧和理论都显得苍白无力。她觉得自己像个闯入别人记忆堡垒的笨拙小偷，不仅无功而返，还弄得一身狼狈和伤痛。
结束一天的工作，腰部的疼痛已经变成持续的钝痛，每一次转动方向盘都牵扯着神经。白蔓君没有直接回云苗村，而是把车停在洱海边一个僻静的观景台。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晚霞沉入深蓝的湖水。她熄了火，车窗降下一条缝，带着水汽的凉风吹进来。
终于，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彻底断裂。她伏在方向盘上，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嚎啕大哭，而是压抑到了极致的、无声的呜咽，像受伤的小兽在舔舐伤口。简宁截胡客户时那居高临下的眼神、李太太尖利的指责声、周阿婆恐惧抗拒的面容、还有腰上传来的阵阵刺痛，所有的委屈、挫败、自我怀疑，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引以为傲的专业能力，在资本包装的“美学”和根深蒂固的“恋物”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她精心构筑的职业信心，在这一天兵败如山倒，碎成了齑粉。
手机在副驾驶座上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胡有鱼发来的信息，带着他惯有的散漫语气：“蔓君姐，回来没？果果念叨着想吃你做的糖醋排骨了。今天灵感爆发，写了个超牛的旋律，等你回来鉴赏啊！【龇牙笑】”
白蔓君看着那跳跃的文字和表情符号，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立刻拨通他的电话，把这一天的委屈、痛苦和迷茫都倒出来。想告诉他简宁的刻薄，李太太的刁难，周阿婆的抗拒，还有自己腰上的伤和心里的洞。想听他那不着调却总能奇异地戳中痛点的安慰，或者只是他抱着吉他，给她弹一段不成调的、却能让她暂时忘却烦恼的旋律。
指尖悬在拨号键上方，微微颤抖。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下。
说什么呢？说自己输给了简宁？说自己连一个老太太都搞不定？说自己这个所谓的“收纳师”，其实根本应付不了这个战场真实的残酷和复杂？胡有鱼自己还在“鱼窝”阁楼里，为了守护他那点音乐的“彩虹”，跟庞大的商业机器较着劲，像个孤独的堂吉诃德。他的压力，他的挣扎，他不说，她也能从他偶尔失神的眼神和深夜阁楼泄出的、带着烦躁的琴声里感受到一二。他又何尝容易？
两个伤痕累累的人，何必再用自己的狼狈去给对方增添负担？
白蔓君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洱海夜风的凉意和咸涩，努力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她抬手，用力抹掉脸上的湿痕，对着后视镜，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扯出一个尽可能自然的微笑，尽管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如此疲惫和勉强。
她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敲击，回复胡有鱼：“刚结束，在路上了。糖醋排骨没问题！你的新旋律，洗耳恭听。【微笑】” 发送。
放下手机，她重新发动车子。白色的车灯划破渐浓的暮色，朝着云苗村的方向驶去。车窗外，被流量蹂躏过的村庄在夜色中轮廓模糊，像一块巨大的、沉默的伤疤。而她内心的战场，硝烟尚未散尽，伤痕清晰可见。但此刻，她选择将这一切，连同腰间的隐痛，都紧紧关在车门之内，用平静的面具包裹起来。成年人的世界，有些仗，注定只能独自面对，独自疗伤。回到那个亮着温暖灯火的小院，她只需要是果果的妈妈，是有鱼眼中那个温和从容的蔓君姐。至于那个在收纳战场上丢盔弃甲、狼狈不堪的白蔓君，就让她暂时消失在洱海沉沉的夜色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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