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朝的钟声还在紫禁城的上空回荡,由此引发的余波,却已如投入湖心的巨石,将一圈圈涟漪迅速扩散至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这场席卷全城的舆论风暴,其最初的源头,往往是那些最不起眼的茶楼酒肆。
京城南门最大的一家“和顺茶馆”内,人声鼎沸,茶香与点心的热气混杂一处,充满了市井独有的喧闹与生机。
“啪!”
一声清脆的惊堂木响,瞬间压过了满堂的嘈杂。所有茶客,无论是在高谈阔论的商贾,还是在埋头吃面的脚夫,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茶馆正中的高台。
台上,一位面容精瘦的说书先生,身着半旧的青布长衫,眼中闪烁着洞悉世情的光芒。他端起茶碗,不急不缓地润了润嗓子,享受着万众瞩目的感觉,这才将折扇“唰”地一下展开,用一种抑扬顿挫、极富感染力的腔调,朗声开了今日的新篇:
“上回书,咱们说到那定远侯府纳征之日,天子亲临,帝妹下嫁,是何等的风光无限,何等的荣耀无匹!可今日,咱们要说的,却是一桩更叫人咂摸不透的奇闻——”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这才猛地一拍惊堂木,高声道:“今日新篇,便叫作——《林侯爷三辞皇恩》!”
“三辞皇恩?”
台下立刻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与议论。
说书先生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嘴角微微一撇,将朝堂上那场暗流汹涌的交锋,用最通俗、最具有戏剧性的方式,添油加醋地演绎了出来。
“……诸位看官,你们想啊,咱们陛下何等仁德?念着林侯爷的滔天功劳,要将那富得流油的江南苏杭赏给他,那是何等的天恩?可咱们林侯爷呢,眉头一皱,只说了八个字:‘国之重地,臣不敢受!’”
“好!有风骨!”台下一个年轻书生忍不住拍案叫好。
“看官莫急,”说书先生嘿嘿一笑,话锋陡然一转,“可接下来,恭亲王与满朝文武,体谅侯爷高风亮节,又提议将那湖广、蜀中封赏与他。这两处地方,虽不及江南富庶,却也是一等一的安乐窝啊!可咱们侯爷,又是那八个字:‘国之根本,臣不敢受!’……就这么着,你来我往,一连推辞了三次!三次啊各位!”
这番演绎,瞬间让台下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一次推辞,是高风亮节。可接二连三地推辞,在这些市井百姓的朴素认知里,就品出了别样的味道。
“这……是不是有点太过了?”一个穿着绸衫的商人皱着眉头,小声对同伴说道,“陛下与满朝文武都这么给面子了,他一概不接,这不是明摆着说,这些地方,他都看不上眼吗?”
“谁说不是呢?”旁边一个老茶客咂了咂嘴,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啊,这位林侯爷,想要的压根就不是什么封地。他想要的是……兵权!他想借着北疆有战事的由头,把天下兵马都攥在自己手里!”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嘶——那这心,可就太大了!”
“功高盖主,自古以来就是取祸之道啊。林侯爷如此年轻,怎地就不明白这个道理?”
“唉,可惜了,可惜了。本以为出了个不世出的英雄,没曾想……也是个贪心不足的权臣。”
方才还拍案叫好的年轻书生,此刻也涨红了脸,嘴唇翕动,想要辩驳几句,却发现周围的风向已经彻底变了。那些质疑、揣测与担忧的议论,汇成一股无形的暗流,将他那点微弱的赞美之声,瞬间淹没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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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茶馆中的议论,还只是百姓基于朴素道德观的揣测,那么在那些掌握着帝国经济命脉的大商贾眼中,此事则引发了更为现实的恐慌。
东城“致远楼”最顶层的雅间内,几名京城最大的皇商正围坐一桌。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众人却都有些食不下咽。
为首的,是掌控着南北货运的“四海通”大掌柜钱万金。他端着酒杯,肥胖的脸上写满了忧虑:“各位,今日朝堂上的事,想必都听说了吧?”
“听说了,”经营着京城最大绸缎庄的陈掌柜叹了口气,眉间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不安生。”
“何止是不安生!”另一名盐商猛地将酒杯顿在桌上,酒水都溅了出来,“那位林侯爷,手段何等酷烈,大家又不是没见过。贾家、史家那些百年勋贵,说抄就抄,眼睛都不眨一下。如今,他连江南那泼天的富贵都看不上,胃口得有多大?”
他的话,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钱万金放下酒杯,用一方丝帕擦了擦嘴,声音沉重地说道:“我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个。你们想,若是陛下拗不过他,真将那江南之地封给了他。他林侯-爷,可是咱们这些人能伺候得起的主?盐政、海运、织造,哪一样不是他的老本行?到时候,他只需动一动手指头,颁布几道新政,我等的生意,怕是都要姓林了!”
雅间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在场的商贾,无一不是在旧有的秩序下,通过与官府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才积累起如今的万贯家财。他们虽然依附于林乾开创的新政,享受了皇家钱庄带来的便利,但在骨子里,他们对这位以“规矩”和“效率”着称的新贵,充满了根深蒂固的畏惧。
良久,陈掌柜才发出一声长叹,打破了沉默。
“这位爷,胃口太大了,怕是不好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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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井的流言与商贾的恐慌之外,官场上,一场更为理性的分析,也在悄然进行。
几名并未依附于任何派系、素来以“清流”自居的中立派官员,在其中一人的府邸后院中,临水而坐,煮茶清谈。
“林修撰此举,过于不智了。”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御史轻啜一口茶,缓缓摇头,“圣心难测,君恩似海。陛下既已金口玉言,要行封赏,他便该当叩首谢恩,哪怕事后再上书请辞,也算全了君臣体面。可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一而再、再而三地推拒,这置陛下于何地?这让陛下的颜面何存?”
“张大人所言极是。”另一名礼部官员接口道,“此事,已不仅仅是封赏那么简单。它关乎的是皇权与宗室的底线。裂土封疆,本就是与祖制相悖之举,陛下力排众议为他争取,他却毫不领情。这在外人看来,便是恃功而骄,公然挑战皇权。长此以往,君臣之间,必生嫌隙。”
他们分析得头头是道,言语间,充满了对林乾“政治幼稚病”的惋惜。在他们这些浸淫官场数十年的老臣看来,林乾的行为,无疑是在自掘坟墓,在一条最危险的钢丝上疯狂舞动。
“我倒是觉得,林侯爷此举,或许另有深意。”一个相对年轻的翰林院侍读犹豫着开口,试图为自己的同僚辩解。
“深意?”老御史冷笑一声,“年轻人,官场之上,最忌讳的便是‘自作聪明’。无论他有什么深意,他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将自己置于了所有人的对立面。你看吧,此事之后,那些本就对他心怀不满的宗室勋贵,只会更加团结,更加仇视他。他看似风光,实则已是四面楚歌,引火烧身而不自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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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那位老御史所料,一股更为强大、更为阴险的力量,正在暗中推波助澜,将这场舆论风暴推向顶峰。
恭亲王一派的势力,如同潜伏在暗影中的蜘蛛,将他们的网络铺满了整个京城。
他们门下的清客与幕僚,摇身一变成了茶馆里义愤填膺的“百姓”,在人群中散播着“林乾藐视皇恩,意图不轨”的论调。
他们豢养的文人,连夜写出了无数篇或隐晦、或直白的诗文,暗示“权臣不死,国无宁日”。
更有甚者,他们巧妙地将矛头引向新君,四处散播着一种看似公允、实则恶毒的说法。
“唉,咱们陛下还是太年轻,太仁德了。”
“是啊,陛下是想重赏功臣,一片赤诚之心。奈何,那权臣太过贪婪,喂不饱啊!”
“可怜陛下,被奸臣蒙蔽,一片苦心,反倒成了养虎为患……”
这种论调,杀伤力巨大。它将恭亲王一派塑造成了“维护皇权”、“为君分忧”的忠臣形象,而将林乾,则彻底钉在了“贪婪跋扈”、“要挟君王”的耻辱柱上。他们成功地将君臣之间可能存在的矛盾,彻底公开化,并将其扭曲成了所有问题的根源。
短短一天之内,在这些有心人的引导下,整个京城的舆论,急转直下。
林乾,这位不久前还被誉为“定国军神”、“不世奇才”的帝国英雄,转眼间,就成了一个人人侧目、满城私语的“贪婪权臣”。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场针对定远侯府的无形围剿,已然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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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远侯府,书房。
与外界的甚嚣尘上截然不同,这里静谧得能听见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哔剥声。
林乾依旧在灯下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公文,神情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一份份记录着京城舆情动向的密报,被整齐地叠放在书案一角。它们来自城中各个角落,详尽地记录了从茶馆的说书段子,到官员府邸的私下清谈,再到恭亲王一派的阴险布局。
黛玉一袭素雅的家居常服,安静地坐在不远处,为他烹着一壶安神的清茶。
她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密报,就着烛光,仔细地看了一遍。那清秀的眉峰,只是在看到那些不堪入目的诋毁时,才极轻微地蹙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看完之后,她没有言语,也没有去打扰沉浸在公务中的林乾。
只见她伸出一只素白的手,将那份写满了外界风雨的密报,轻轻地放在了书房的烛火之上。
纸张遇火,迅速卷曲、焦黑。
橙红色的火焰,吞噬了那些恶毒的字句,也映亮了她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
最终,密报化为一缕飞灰,在温暖的空气中,无声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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