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西暖阁,今日已不再是寻常帝王批阅奏章的所在。
此处已被临时辟为御前军机扩大会议的会场,其重要性与保密等级,皆为大周立国以来的最高规制。殿内的陈设被尽数撤去,只余下一张巨大的黄花梨木长桌,如同一道楚河汉界,将对坐的双方泾渭分明地隔开。
光线自高大的琉璃窗格投入,明亮得有些刺眼。空气中弥漫着御赐龙涎香的醇厚气息,却丝毫无法冲淡那股凝滞如水银的、令人窒息的肃杀氛围。
新君端坐于长桌上首,身着一身玄色十二章纹的常服,年轻的面容上不见喜怒,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下方即将上演的最终对决。
林乾独自一人坐于长桌左侧。他依旧是那身绯色的元帅官服,身前空无一物,只摆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他双目微垂,神情平静得宛如入定的老僧,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长桌右侧那令人窒息的强大阵仗。
户部尚书张敬言、工部尚书钱秉义、兵部尚书孙传庭,三位执掌帝国行政命脉的三朝元老,并肩端坐,神情肃穆。他们的官袍浆洗得笔挺,花白的胡须修剪得一丝不苟,那份从容与镇定,源于对帝国运行规则的绝对掌控。
在他们三人身后,更是侍立着十几名从各部司抽调而来的精锐属官。这些人无一不是在文山会海中浸淫数十年的老吏,他们捧着一摞摞厚重如山墙的卷宗,那无数册页堆叠起来的高度,几乎要将他们主官的身影都尽数淹没。
这不仅仅是卷宗,这是一种无声的示威。它在宣告,他们带来的,是帝国百年积累下来的所有“规矩”与“章程”,是任何人,即便是手握帅印的元帅,也无法逾越的天堑。
整个暖阁,都处在这种顶级压抑的、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之中。
终于,新君那清朗而沉稳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三位爱卿。”他的目光扫过那三座文山,声音平淡,“自大元帅府颁下《战争资源需求总纲》,已逾半月。今日,朕要看到三部会商的最终备战方案。”
话音落下,户部尚书张敬言缓缓起身。
他并未立刻呈上方案,而是先对着御座的方向,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属于三朝元老的大礼。随即,他转过身,面向林乾,脸上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对后辈的温和与包容。
“大元帅。”他开口了,声音苍老却中气十足,充满了为国谋划的恳切,“自接到总纲以来,我户部、工部与兵部,三部堂官连同麾下所有司官,半月以来,不眠不休,寝食不安。我等深知,北伐乃国之大计,关乎社稷安危,万万不可有丝毫的疏忽与冒进。”
他的这番开场白,说得滴水不漏,先将自己置于了“为国操劳,鞠躬尽瘁”的道德高地。
随即,他对着身后一挥手。
一名户部郎中立刻上前,将一份厚达数百页、用上等蜀锦精心装裱的奏本,双手呈上。那奏本的封面之上,是几个用馆阁体写就的、工整端方的鎏金大字——《固本清源·靖边安攘五年备战总纲》。
仅仅是这个名字,便充满了老成谋国的持重之气。
“此乃我三部会商之后,拟出的最终方案。”张敬言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与权威,“此方案,共分五卷,三十六章,合计十万三千七百言。其中,引述太祖高皇帝以来之成法典例三百二十七条,考据我大周百年之钱粮、营造、兵备数据凡一千八百余处。”
他每说一句,身后的属官便会应声从那堆积如山的卷宗中,抽出相应的分册,重重地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不仅仅是展示,更是一种知识与经验的碾压。
“方案之中,我等详细论证了,若要支撑一场远征罗刹国的大战,为何必须要有至少五年的准备时间。”
张敬言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他不再去看林乾,而是仿佛在进行一场面对整个帝国的国情咨文。
“其一,钱粮之备。远征之费,浩如烟海。若强行征发,则民力必竭,国本必摇。我等以为,当以‘固本’为先。用两年时间,稳定江南新政之后的税赋体系,同时开辟西域商路,引流金之水,充盈国库。待国库年入稳定在八千万两白银之上,方可言战。此乃稳妥之策,急之则乱。”
“其二,物料之备。元帅所言之‘铁路’,我等闻所未闻,然其所需之钢铁,数目之巨,骇人听闻。工部以为,当以‘清源’为基。先用三年时间,整合天下矿山,兴建新式高炉,培训十万工匠。待钢铁年产可达二十万吨之时,方可议造路之事。此乃务实之策,躁之则败。”
“其三,兵员之备。北疆虽有四十万大军,然多为守备之兵,不习远征。兵部以为,当以‘安攘’为要。用五年时间,于全军推行新式操典,更换火器兵甲,并储备足以支撑三年大战之粮草武备。待百万大军操练纯熟,粮草丰足,方可出征。此乃万全之策,冒进则亡。”
他一条条,一款款地说着,引经据典,数据详实。从钱粮的增长曲线,到钢铁的产能爬坡,再到新兵的训练周期,每一个环节都被计算得无比精确,每一个论点都有着无可辩驳的数据与历史典例作为支撑。
这份方案,堪称完美。
它完美地遵循了帝国百年来所有行之有效的“规矩”,它无比“正确”,无比“稳妥”,无懈可击。它就像是一座由无数精密齿轮构筑而成的巨大壁垒,任何试图挑战它的人,都会被它那庞大的、不容置疑的“道理”与“程序”碾得粉身碎骨。
当张敬言最后一句“此乃老成谋国之策,请陛下与大元帅明鉴”的话音落下时,整个暖阁内,陷入了一片更为深沉的死寂。
就连林乾一手提拔起来的陈润,此刻也已悄然进入暖阁,侍立在新君的身后。他听完了整份方案的陈述,那张素来沉稳的脸上,此刻也写满了凝重与无奈。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从“道理”上讲,这份方案是对的。
从“程序”上讲,这份方案更是无懈可击的。
与这份堪称完美的“五年备战方案”相比,林乾那份要求帝国在一年之内完成战争动员的《总纲》,显得是那样的“鲁莽”,那样的“激进”,甚至……是那样的“不切实际”。
所有的目光,或同情,或讥讽,或期待,都聚焦到了那个始终沉默的年轻人身上。
所有人都以为,林乾将会被迫接受这个“五年之约”。
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新旧理念的对决,将以新锐的妥协而告终。
张敬言、钱秉义、孙传庭三人的脸上,已经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一抹淡淡的、胜利在望的微笑。他们捋着胡须,老神在在,等待着林乾最终的低头。
然而,就在这顶级压抑的气氛达到顶点的那一刻——
“啪!啪!啪!”
一阵清脆的、缓慢而有力的鼓掌声,毫无征兆地响彻了整个暖阁。
林乾站了起来。
他脸上没有任何被逼入绝境的窘迫与愤怒,反而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充满了欣赏的笑容。他一边抚掌,一边对着那三位表情瞬间愕然的老尚书,朗声大笑。
“好!好一个老成谋国之策!好一个固本清源,稳扎稳打!”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三人,声音洪亮,充满了赞叹:“三位老大人深谋远虑,为国谋划,可谓是滴水不漏,无懈可击!本帅,佩服!心服口服!”
这番出人意料的赞美,让三位尚书脸上的笑容不由得更盛了几分,那份智珠在握的得意,几乎要从眼角溢出。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仿佛在说:到底还是太年轻,终究还是要在这百年的规矩面前低头。
然而,就在他们那得意的笑容绽放到最灿烂的那个瞬间——
林乾脸上的笑容,陡然一收。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三位尚书,而是对着御座之上的新君,声如洪钟,掷地有声!
“既然三位大人也承认,此战必打,此路必修,只是碍于旧有之‘章程’与‘规矩’,而导致效率低下,无法速成。”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地敲击在所有人的心脏之上。
“那么,为不误国事,为不负北疆将士之血,为我大周万世之基业——”
他猛地一揖及地,那声音化作一道九天惊雷,轰然炸响!
“臣,恳请陛下,颁——”
“‘战时总动员令’!”
“暂停一切不必要之章程,废除所有繁琐之规矩!集全国之力,以赴国难!”
“战时总动员令”!
这七个字,如同七柄无形的、淬满了剧毒的利剑,狠狠地、不留余地地刺入了三位尚书的心脏!
他们脸上那得意的笑容,瞬间凝固!
那份灿烂,那份从容,那份智珠在握,在这一刻,被这七个字彻底击得粉碎!
他们如同三只被瞬间掐住了脖颈的公鸡,双眼暴突,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惊骇欲绝地看着那个依旧躬身请命的林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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